第195章
作者:沉筱之      更新:2025-09-09 10:11      字数:3765
  
  下山时雨早已停了,师兄妹一前一后沿着山阶往下走,山雀飞在身边,银氅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后。暮风吹来暖意,早春是雨后新泥的气息,天边云霞璀璨,光芒就缀在草叶尖。
  阿织过得很规律,到了这个时辰,她就该回房默诵剑训了,等到月上中天,便需打坐调息。
  回到竹苑,阿织正欲推门进屋,叶夙道:“阿织,陪我去个地方?”
  叶夙要去的地方是云过台。
  青荇山仙雾迷漫,云色浮荡,问山初到此地,取名取得非常随意,溪水叫云过溪,山瀑叫云过瀑,银氅居住的山洞叫做云外洞,山峰处,被他信手劈出来的剑台自然就叫云过台。
  云过台就是青荇山守山剑阵的阵心所在,阿织初上青荇山不久,问山就开始设阵,那时阿织剑术低微,只知剑阵宏大壮阔,不解其中关窍,到了今日,她亦无法全然勘破阵里玄机。
  到了云过台,云霞已经收了,天幕低垂,明月将青荇山照得非常明亮。
  月色太好,师兄妹自然而然地交谈起来。
  叶夙说:“从前我刚上青荇山,就是在这里行的拜师礼。”
  彼时问山还嫌他刻板,说他礼节太周到,一点意思都没有。
  阿织问:“师兄是怎么拜师父为师的?”
  叶夙道:“师父与我父亲是故旧,他们相逢并非偶然,我父亲又惊异于他的剑术,是以违背族规,破例留师父在族中养伤,一住近三年。”
  两个人都寡言,这并不代表着他们不交流。
  后来愈来愈亲近,他们相谈的次数不算少,多是关于剑术,关于师父。
  正如阿织不常提起慕家,叶夙也不怎么提青阳氏,他似乎对此讳莫如深,在阿织面前说及自己的父亲,这是头一遭。
  阿织问:“养伤?师父当时受伤了?”
  叶夙道:“嗯,命悬一线。”
  “所以是救命之恩?”
  “算是。”
  叶夙说着,看向阿织,“我族与剑,有一些很深的渊源,父亲当年看到重伤的师父,无法说服自己不救他,但是……为了救师父,我族付出了一些代价。”
  “其实无论代价为何,既是我族抉择,便该我族承担,师父面上不说,心中始终遗憾自责,近年来他……辛苦至斯,说到底,是为了我族。”
  阿织听了这话,想起上次师徒三人在人间做的茶戏。
  彼时叶夙问问山可有放不下的遗憾,问山提过一句“偿还不了的恩情,永远亏欠的故人”。
  这里的故人,就是指师兄的父亲吗?
  阿织道:“师父是个很好的人。”
  叶夙也道:“嗯,师父是个很好的人。”
  明月移去云后,半片月色被云掩住,叶夙问:“你呢?”
  “我什么?”
  “……你从前的家族,是什么样的?”
  阿织望着天边月,其实她对慕家的印象,正如这轮被浓云环伺的月,是有一些模糊的。
  “慕家和师兄的家族有点像,族规非常严苛,族中弟子必须守规矩,但我小时候,过得很自由。”
  “自由?”叶夙有点意外。
  “慕家人三岁会试灵力,将灵气注入一方陶罐,罐破则试过。”
  “你拔了头筹?”叶夙问。
  阿织沉默片刻,点头道:“是。”
  灵气一共可注十二轮,十二轮中,只要一次可以破罐,都算成功。可惜试灵力的孩子太小,失败的大有人在。
  阿织是个例外,她只注了一轮灵气。
  一次破罐,慕家几代人中,没出过这样的孩子。
  “自那以后,我就得了族长默许,不必跟着同龄人一起学着吐纳灵气,不必熟悉族务,去外间奔波,四叔随心教,我随心学即可,偶尔,如果撞见族长,他也会指点一二。”
  阿织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语气黯然下来。
  后来阿织在慕家经历了什么,叶夙其实都知道。
  成长漫长又匆匆,从三岁到十五岁,不过转瞬之间,远不够让一个少女防备从来尊敬的族长,她就这样被人投下了伤魂谷。
  “你不恨他吗?”叶夙问。
  “你说族长?”阿织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许久,她道,“从前四叔说,族长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看上去冷漠,因为他肩负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责任。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何要……那样做,毕竟他给的理由过于荒唐。当时我是懵懂的,来不及怨,等反应过来,已经过去好几年,许多事都淡了,所以谈不上恨,也谈不上原谅。”
  叶夙借着月色再次看向阿织:“如果,慕族长当年有别的选择,只是他所求的那个人拒绝他了,他才不得不把你投下伤魂谷。你会……恨拒绝他的那个人吗?”
  恨那个不肯相借榑木枝的青阳氏之主。
  阿织问:“他是有意的吗?”
  “……无意的。”
  榑木枝无法相借,这是青阳氏最重要的一条族规。
  “既是无意,我怎会恨他?”阿织道,她的嘴角露出一个极浅的笑,“若不是在伤魂谷受了伤,我如何会上青荇山?”
  如何会遇上师父和师兄呢?
  叶夙安静了许久许久,目光如这山间清月,在深寂中微澜。
  随后他道:“我看看你的伤。”
  阿织以为叶夙要看的是自己的眼伤,相识这么多年,师兄一直格外在意她的无法复明的双眼。
  直到灵雾在他的掌心凝结,送入她眼下的红痕处,阿织才后知后觉。
  今夜叶夙的灵气与往日不同,比春夜的风更加催人安眠。
  阿织趺坐在叶夙对面,不过片刻,便觉得困倦不已。
  她的思绪渐沉,双目就快要合上,朦胧中,她听到叶夙道:“倦了便睡,我带你下山。”
  阿织不疑有他,很快在云过台睡了过去。
  陷在大梦中时,她感到红痕处有非常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红痕的伤处,落入了她的魂,也许是师兄疗伤的灵气吧,也许青荇山又落雨了。
  师兄就在身边,怎么可能有意外呢?阿织这一觉睡得非常安心。
  阿织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山的,再度醒来,已经是隔日了。
  四下里天光大亮,她倏然一惊——已经辰时了,她从不曾起得这样迟。
  山雀听到动静,跳来她的窗棂,啄了啄木窗,唤道:“阿织,你醒了?”
  “夙师兄要走了,你去送他吗?”
  第169章 伏昼泉(四)
  师兄要离开?
  阿织听了这话, 快步推门而出。
  叶夙还在院中等她。大雾中的身影如初见那日一样,负剑而立,春雾缭绕。
  阿织上前几步:“师兄要走了?”
  叶夙道:“嗯。”
  晨风摇落竹叶,零散地铺在地上, 阿织的心中不是滋味, 原来……师兄只是回来一日么?
  她低声道:“我送师兄。”
  下山的路还是那一段, 青苔满石阶,道旁生杂花, 仿佛此去经年, 这里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就像青荇山的翠竹与云雾一样。
  到了山脚,叶夙回过身来,看向阿织。
  “师妹。”他道。
  他一向直呼阿织的名, 很少唤她师妹。
  他的目光移向云雾环绕的青荇山,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不在,小师妹要照顾好师门。”
  其实后来想想,叶夙回来的这一次,是很反常的。
  他在不该归来的日子归来, 破天荒地与阿织比试剑术, 和她一起登上夜里的云过台,在孤月下说了许多从前不会说的话, 夤夜为她疗伤,看着她睡去。
  可惜这样的反常, 阿织当时隐约感受到了,却不明其因。
  正如她从未想过,这一次相见, 就是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
  这一次分别,会是死别。
  得知师兄要远行,她莫名生出几分难过,她垂下头,问:“师兄何时回来?”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非常克制的依恋与不舍。
  叶夙道:“……不知道。”
  或许是小师妹从未表露过的这份不舍掀起了叶夙深藏于心的情愫。
  于是暗涌成潮,奔流不止,青阳氏寒牢顶上的万年玄冰也化成了清泉水。
  叶夙说了一句他以为自己不会说,也不该说的话:“阿织,等我回来。”
  “你就留在山中,哪里也不要去,不管发生什么……等我。”
  他没说这个“等”字的期限是多久,因他不知道一场轮回,生死湮灭,需要耗费多久,他才能在漫长的时光中,在熙熙攘攘的世间,找回过去的那个人。
  他只知道,只要青荇山还在,阿织就不会离开。
  他的小师妹,会一直守着他们的家。
  那时他和问山都以为,青荇山会是安全的。
  “还有这个。”
  叶夙的掌心出现一片春叶,“你收好。”
  叶色淡青莹润,纹路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