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作者:
沉筱之 更新:2025-09-09 10:11 字数:3811
“你以为耗的只是一个人的性命吗?试剑本就凶险无比,我父亲因试剑,身魂皆损,再无力持剑,可白帝剑已认下了端木氏,我族之人从今往后,只能不断试剑、奉剑,以选出最佳的持剑之人,今后数十年,无数族人伤于神剑、逝于神剑……”
“这还不止,即便挑选出持剑之人,想要用白帝剑下一道溯荒印,何其艰难?成功倒罢了,一旦败于斯,命则丧于斯,魂亦亡于斯,何况彻底封印浊气,需要持剑‘三封三禁’。”
阿织问:“这是何意?”
端木怜道:“不知。我说过了,白帝剑铸成前,少昊取上古琉璃镜,为其命名为‘溯荒’,他在镜中灌注磅礴灵力,又剔除镜内浊气,将其铸造为剑心。
“那时岐山有妖祸,少昊试镜于岐山,用以平妖乱,最后留下一句古语‘岐山妖祸,溯荒将出,三封三禁,逆天时,以平之’,后来神匠铸白帝之剑,便是以少昊的古语为依据。
“句芒曾说,这句话不但是铸剑的要诀,亦是持剑的要诀,只是神祇无法言明,等有朝一日,真正的持剑人出现,等他封印浊气时,心意与白帝之剑相通,自会领会少昊之意。不过,三封三禁的意思,想来是指溯荒之印,需要下不止一次。”
一次足以耗尽族人性命,遑论多次?
“短短数十年,端木氏一族近半数族人因白帝剑而亡。我族居于涑水南畔,铸剑为生,与剑相伴,今日却因剑做囚,何其可笑?即便如此,我族从未说过要放弃神命,只是,亡故的人太多,余下不少也受了伤,我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暂时放弃试剑,求来天材地宝,炼制仙药,以寻两全之法。
“岂料众神归天之日将近,见我族为族人送葬而歌,便斥我族耽于享乐,见我族炼制仙药,便斥我族挥霍神物,我父亲病重难医,我陪他于山野散心,神却以他不履行族长之责为由,斥端木氏贪生,要降下神罚。”
“诚然我族贪生,可万物有灵,谁不贪生?封印浊气,难道不正是因为人族贪生?我族前赴后继数十年,多少人付出魂命,纵使有负神意,何至于遭受如此重罚?”
或许是血脉中的共鸣,阿织听端木怜说起当年的一切,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滚滚雷云——
端木纠、端木怜,及所有的端木氏族人垂目跪在涑水畔,听苍穹众神降下神罚:
“端木氏一族罔顾神命,致使浊气难封,人族代价惨重,六界混沌不稳。
“今降下神罚,族长端木纠,散魂于涑水南,永逝人间;少族长端木怜,受天雷九道,静思己过;端木氏族人烙下罪印,世世代代,永无可恕。
“有罪印者,生魂残缺,不得轮回转生;有罪印者,罚往看守妖窟妖谷,神阵镇守,世袭罔替,不得逃脱;有罪印者,除族长外,不得知其罪,生于幽处,湮于幽处。”
神罚之重,人间各部族听了,无一不为之咋舌。
涑水的浪花打湿端木纠的面颊,他仰头道:“少昊神上,句芒神君,今端木氏无人持剑,的确是纠未能履行族长之责,散魂之罚,纠受之应当,可我族人无辜,何至于烙下罪印?
“还有怜,他生来体弱,胎中带病,我才暂未让他试剑,但他天赋异禀,资质极佳,今后必有一番作为,九道天雷,只怕会断送他的性命……“
可惜求情无用,神之罚,出之即成定局。
少昊垂眸看了端木氏一眼,携众神消散于清空中,唯有句芒落于涑水畔。
这个眉目温润的神手持一根春枝,来到端木纠跟前,叹声道:“神罚的确重了些,本君已向父神求过情了,但父神的意思是,相比起端木氏一族的罪罚,人族,其他部族所要付出的代价更要惨痛百倍,祸及万千,此罚不冤。”
“可是……”
端木纠还欲再言,句芒抬手截住他的话头。
句芒淡淡道:“当年你试剑之前,本君曾问过你,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你及你族都愿意持剑吗?你只回了‘甘愿’二字,如今看来,你是只愿未甘……罢了,事已至此,难以回头,今日罪罚,想来也是代价的一种。
“三日后,本君将随父神去往九重天上,自此人神两界相隔,人族种种,神族再难插手。本君今有一言,想要叮嘱端木氏,叮嘱人族。”
端木纠低声道:“神君请说。”
句芒怜悯地看向四方,看着这个他喜爱了千万年的人间。
春神的声音被涑水的江风载着,缓缓送向四方,送向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可知端木氏一族,为何能试剑成功?”
“本君后来想过多日。刀剑之物,藏于鞘中,不显锋芒,出鞘却能无坚不摧,因为它们一往无前。持剑之人亦是如此,高山在前,河川贯野,亦能迎难而上,不知悔也。
“这一点,神族自愧不如。
“神族起源于人,远古之时,尚有夸父逐日,精卫填海(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成神之后,反倒因为知天道而畏天道,从来顺天道而行之,再无当初螳臂当车、虽死不悔的勇气。
“神族走后,人间种种艰难,都需尔等自行面对,但在本君眼中,人族虽弱却强,逆风持炬,火尤不灭,唯有人能做到,正如端木氏之罪,未必没有赎清的一日,只是百江千山,需要尔等自己去走,若有不甘不解不明,负剑静思,负剑向前,不可回头顾。”
第183章 千年契(一)
其实当年端木怜听了句芒的话, 心中不是没有动容的。
可惜两日后,涑水风云变幻,他亲眼看着端木纠被捆于天柱下,被天雷折磨得生不如死, 直至魂散时, 他把什么都忘了。
端木怜自小体弱, 幼时得过几场重病,都是端木纠在旁衣不解带地照顾。
后来他宿疾难愈, 端木纠曾远上昆仑、东渡东海, 九死一生地为他求药。
端木纠虽然不让端木怜碰剑, 但是端木怜的仙法、入门的道术,都是父亲亲自教授的。
他从蹒跚学步开始,眼中便仰望着一个人, 这个人, 温和, 强大,对他无微不至。
所以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消亡。
天雷一共八十一道,七十二道是对端木纠的极刑,余下九道是对端木怜的罪罚。可是当天雷落在端木怜身上时, 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 他的心思都被父亲临终时,眼里的悔意填满了。
端木纠在弥留之际, 曾经望过来一眼,他似乎对端木怜说了句什么, 但天雷太吵,父亲声音太轻,端木怜没有听清。
于是端木怜最后都不知道父亲在后悔什么, 他猜,可能是后悔试剑吧,或是错信了神。
这点悔意就这么在端木怜心中永留下来,被惊雷与涑水的涛声染成了彻骨的恨。
尔后端木怜就陷入了沉眠。
九道天雷没有要他的命,他在病痛中睡过了一个初春。
多日后,端木怜睁开眼。
当时人间已没有神了,大地驱赶神灵,四极天柱消失,神不得不乘天梯离开,九重天彻底与人界分割。
其实神不在的人间,与从前没有太大的分别。只觉得苍空更高一些,大地更沉一些,风更凛冽一些。没有无所不能的神,人力即便到了玄灵升仙之境也终究有限,于是人世更加广阔,天涯不见海角,走过万水还有千山。
端木怜披衣出屋,从他的视野望去,端木氏每一个人的眉心都烙上了罪印,居所也比以往冷清不少。几名长老正在堂前议事,得知他醒了,快步赶来。
端木怜看清他们眉间的忧虑,问道:“何事?”
“神罚之期将至,我族必须启程赶往妖窟妖谷了。”
“大地妖谷纵横,族人势必得分开。属下打算把主族这边的人划分成三支,看守最大的三处妖谷——痋山伤魂,极南沧溟,东海之滨。其余小一些的妖窟,交给旁支即可,只是……”
说话的长老犯难道,“昆仑这个地方,锁着一只妖力极强的九婴,不好降服,云戟说,由他带几个人去诛杀,但……“
端木怜知道长老的顾虑,端木云戟,端木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剑术造诣极高,为人果决冷静,就这么去守昆仑,与一只妖纠缠生死,可惜了。
端木怜道:“我去昆仑。”
几名长老大惊失色:“少族长身子不好,此前又受了天雷之刑,去昆仑万万不可……“
“无碍。”端木怜却道,“此事我已仔细想过,父亲年轻时,曾长住昆仑数年,昆仑有父亲的遗踪,我去那里,只当为父亲守灵了。”
几名长老苦劝无果,最后相视一眼,说道:“神罚固然残酷,还望少族长早日释怀,其实,当初试剑过后,族长……端木氏一族,的确有违……”
“父亲已去,不得妄议逝者。”
不等长老说完,端木怜打断道。父亲惨死,他不想听到任何人谈论他的不是。
他道:“我心意已决,不必劝阻。”
“若我不归,今后,由云戟接任族长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