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门尚且只开了一条小缝时，轻飘飘的女声便乘着风飞了过来。
  ……有这么迫不及待吗？
  简易在心底揶揄，慢吞吞地踩在办公室绵软的地毯上。
  安钰好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白瓷杯。
  茫茫水雾四散开来，咖啡苦涩的味道浓郁粘稠，像一块石子，跌落进尚且平静的、名为“空气”的水面，推出一层又层浅浅的波纹。
  简易一时说不出，这苦涩的味道和地下医院的消毒水味相比，哪个更刺鼻、更令人讨厌。
  “有事直说吧。”
  她走上前，趁安钰好背对着她，快速扫视了四周一圈，粗略判断哪里可能藏有埋伏。
  办公室的布局很简单。除了老生常谈的黑色办公桌、沙发椅、书柜外，中间还突兀地摆放了一张方桌。
  底部是空的，起码不用担心藏人。
  简易几步走到方桌前坐下，一边说，一边伸手摩挲着方桌背面：“不是我说，你这放水有点严重啊。小瞧我吗？还是放弃治疗了？”
  “呵呵。”
  安钰好从喉咙里发出两声没有笑意的笑，轻轻将咖啡杯置于桌面，淡淡地说道：“在此之前，先让我猜猜，你在裙底下藏了多少把枪？”
  在她的手下领她进入中央区却没有搜身的那一刻起，简易就猜到会有这一刻了。
  因此，她完全不慌，无奈地耸了耸肩，风轻云淡地说道：“我总不能和你一样直接放弃治疗吧？带个防身的家伙不是理所应当么？”
  “当然。”安钰好点头，手指轻叩桌面，“你将事情想复杂了，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单纯的，想要猜一猜罢了。”
  “……行吧，你猜吧。”
  简易舒展开双腿，完全没有任何风度和礼仪地、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我猜只有一把。”
  “可能吧。”简易挑眉，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有种来掀我裙子确定一下。”
  “……”短短一句话把安钰好干沉默了。她默默低下头抿了一口黑到堪比锅底的咖啡，思索着，年龄带来的代沟有这么大吗？
  是她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了。
  如果说简易刚来蒲宁市时看到的安钰好还算风华正茂，那么现在的她，便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中年女子了。
  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唯有眼角的一两道鱼尾纹，和周身不动如山、难以撼动的淡然自若与不怒自威的气质。
  明人不说暗话，简易当初还崇拜过她，想着自己将来要是能成为这般的气质姐，那多酷啊。
  但这份崇拜早已在时间的冲刷下完全湮灭。如今的安钰好在简易看来，缠绕着她的不止是渗透进骨子里的威严，还有化不掉的悲伤。
  现在，两个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方桌的两端，一个青年，一个中年，像是时间轴上两个泾渭分明的节点。
  安钰好望着简易，莫名生出自己是在照镜子的错觉。
  ——她透过简易，看到了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
  第62章 没有生欲
  “来谈正事吧。”简易把话题拉回了正轨，“你的要求，我们可以答应。但前提是，我要确认人质的安全。”
  “放心吧，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安钰好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遥控器，操控智能管家打开百叶窗、降下投影屏。
  “请看。”
  一段监控影响被清晰地呈现在投影屏上。画面里，是一群身穿休闲装的熟悉面孔。
  简易粗略地观察了一下——身上有包扎过的痕迹，身子看上去还算结实，看来没有遭遇虐待。
  “我明白了。”她挥了挥手，示意安钰好关闭投影，“现在该展示我的诚意了。你们要求的私家飞机，我已经向上头提供了申请。最快今晚审批通过，明早就能派驾驶员开过来。”
  “不必了。”安钰好用指腹摩挲着咖啡杯光滑的杯壁，淡淡道，“你们应该打算在飞机上安设追踪系统，等我们落地后一举抓获吧。”
  此言一出，简易立刻露出有些嫌弃的无语表情：“什么都让你猜去了，我们干什么？放宽心，上头的命令只是夺回蒲宁市的掌控权，你们一撤，目的不就达到了吗？不会死缠烂打的。”
  “你就这么放我们走？”
  “对啊。”简易坦然地点头，“一命换许多命，是很划算的买卖。”
  “……”
  安钰好抬眸，望进简易的双眼。
  纯粹，透亮，没有恐惧与担忧。明明已经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连维持平衡都很困难。
  明明眼前就是万丈深渊。
  “如果我反悔呢？”
  “反不反悔都无所谓。”简易耸了耸肩，“你们逃不了牢饭的。”
  沉默半晌，安钰好兀自笑了起来。
  她笑得疯狂，完全摒弃了应有的礼仪与教养，笑得前仰后合。
  ……好像古代权谋剧里的阴险反派噢。
  简易面上流露出关爱智障的怜悯表情，静静坐在椅子上，等待安钰好缓过劲来。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的弟弟，那个你千呵万护的小孩——养了他这么久，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
  “哈。”简易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如你所见，为了任务，我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连真正的家人都能抛在身后，何况是一个没有血缘的、随手捡的小孩呢？”
  “在这一点上，你真的很像那几个家伙。”
  安钰好没有明说，但简易知道，她指的是钱文东和李朗那些人渣。
  “说说你吧。”
  简易把手伸进大褂，拿出一把小巧的手枪，随意地把玩着。
  安钰好神色不变。
  “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我请过来，根本目的是什么？如果是想诉苦的话，请吧。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说得有多么声泪俱下，我都无法保证上头会减轻一个叛徒的刑罚。”
  “减刑？不，我早就不在乎未来的事情了。”她摇头，“注意，别不小心擦枪走火了。外面的人可不耳聋。”
  一开枪就有人进来爆头的意思么？
  “但有一点你说对了。”
  安钰好站起身，走到一侧的办公桌旁，弯下腰寻找着什么。
  很快，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台咖啡机和一袋咖啡豆，朝简易扬了扬下巴。
  “来一杯？”
  简易沉默地盯着那袋黑到极致的咖啡豆，又扭头看了看桌上喝了一半的黑咖啡，瞥见了杯壁上触目惊心的痕迹，咬咬牙说道：“……行！”
  安钰好十分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有方糖。”
  简易：“方糖放半杯谢谢。”
  安钰好不客气地笑出了声，继续说道：“说到哪了？……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叫你来不是单纯的为了逃跑。
  “我知道上头的打算，千算万算都逃不掉的。何况你和徐泽凯都是不怕死的家伙。
  “徐泽凯带来的人是敢死队，每个人都立了遗嘱吧？你和他们一样，一开始就没打算活。没有生欲的敌人是最可怕也是最无懈可击的。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市民做人质。”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简易打断了她，“你也一样，没有生欲。”
  安钰好颔首，不置可否。
  “有你这种对手，我也很难办啊。”简易转动着手里的手枪，“要是真蠢就算了，我打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怕就怕在你什么都算到了，还偏偏往死坑里跳。”
  十几颗咖啡豆与玻璃互相碰撞，女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是很难办，还是，惋惜？”
  “我不会怜悯敌人。”
  简易抬手，将手枪扔到安钰好脚边。
  “想死你自己来，我可不干。”
  碾磨咖啡豆的手停下了。
  安钰好无奈地说道：“我以为你至少有耐心喝完一杯咖啡。”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我越看你越来气，实在忍不了了，别见怪哈。”
  简易转动椅子，托着下巴望向还在捣鼓咖啡机的女人，说：“但我还有一件事情想不通。”
  “说吧。”
  “那个男人既然愿意把自己作威作福多年的地盘交给你接手，怎么可能没预料到你这副摆烂的样子？”
  “因为他足够信任我。”
  “哟呵……怎么做到的？我看他这策反的也不是很彻底啊。”
  “不，你错了。我背叛得很彻底。”安钰好摇摇头，眼底是死水一般的宁静，“在你来之前……入驻蒲宁市的每个人，都是由我亲手解决掉的。”
  简易：“？”
  简易：“那我怎么还活着？你暗恋我啊？”
  “呵……”安钰好淡淡地笑了，“因为蒲宁市撑不下去了，而你带来了足够的利益。”
  俗称：金主。
  “也不对啊。既然背叛得彻底，为什么现在主动往死坑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