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32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531
崔韫枝下意识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似乎能在无数模糊的记忆之中,拼凑出眼前女子弯弯的笑眼。
而这里也不应该这么安静。
在无尽的沉默之中,女人忽然开始哼歌,崔韫枝听得懂她唱的每一句话,看着眼前的女人边唱,眼泪边簌簌地流下。
她忽然开始疯狂地翻找那堆小衣服,喉咙间发出压抑的、难受的咳嗽声。
少女觉得自己的咽喉在这一瞬也同时被扼了起来。
好痛苦,好窒息。
因为害怕,她连连后退,但女人一声又一声绝望的哭泣声和以头呛地的撞击中,呼吸不能,转身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一转身,却正正撞入男人的怀中。
沈照山面上罕见地有些急迫色,他刚刚掀帘而入,便见少女满面惊慌的匆匆想往外走。
他将崔韫枝颤抖的身形揽入自己怀中,不出所料地也望见了帐中的人,面色也不甚好看。
“崔韫枝,你看见了,你又能做什么呢?”
怀中人听了他这话,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如果崔韫枝没有因为魇症暂时失去记忆,他应该会生气地去找博特格其对峙,可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下意识的归属感和愧疚驱使着她来到这里,苍白地面对同样苍白的女人。
博特格其也跟着进来了。
他一般总笑着,故而会让人产生一种脾气还不错的感觉,只有沉着脸的时候,才会叫人看出来,他其实和沈照山很像。
他们本质上其实都是一种人。
这个奇怪的、不合时宜的念头无端飘在少女的脑海中,如何驱散不去。
但这时,沈照山忽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走吧。”
男人低
沉的声音穿过几乎凝滞的空气,来到她的耳侧,崔韫枝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便被人带着离开了帐子。
*
崔韫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
总之他一路都在神游,一个又一个不连续的片段没有节奏的在她脑海中闪过。
依然捕捉不住,但这次她确定,自己确实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草地露水打湿的鞋袜,烛火的影子摇曳在上面,最后一起坠入阴影之中。
少女抬头,拉住了男人即将离她远去的衣摆。
沈照山回头。
他们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原本就极大的身高差,在这一刻,更加凸显了出来。
男人微微一低头,就将他整个人笼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中。
大部分的光源都被隔绝,少女的心怦怦跳着,但拽着男人衣摆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沈照山,我是不是总是给你添麻烦?”
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沈照山本以为他会问一些和琼山县主有关的事情,不料她却是问了这个,有些讶异,却也认真的思考了一瞬。
然后点了点头。
确实是小麻烦精一个。
见他动作,少女失落地低下头去,轻轻晃着自己的双腿,白嫩的指尖却攥紧了手下的羊毛绒毯。
她今天非要去那个女人那儿,却到最后,其实什么都没做。
反倒沈照山白跑了一趟,还欠下一个人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些,他只是想到沈照山,想到今天帐子里里那个奇怪的疯女人,有无端觉得心里空空的。
只是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额头忽然被人敲了一下。
“胡思乱想什么呢。”
握着绒毯的手乍然一松,少女抬头,撞进男人在灯火下镀上一层光泽的眼睛。
“你确实挺能添麻烦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要比平常缓慢一些,就像是一个又一个有节奏的鼓点,敲在崔韫枝心上。
眼瞧着少女马上就要蔫下去了,男人才转过话头,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
“但我又没嫌弃,你为什么要难过?”
说罢,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单膝撑在床沿上,高大的身躯下压,将少女整个拢在了自己怀中。
“还有,崔韫枝,琼山县主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许多年了,和你没关系。”
或者说,崔韫枝刚来时看到的那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才是数千个日月中的例外。
她似乎看透了少女心中所想,直言了当地说出了崔韫枝一直压在心底的、奇怪的愧疚之意。
少女还瘪着嘴,但她伸出手,抱住了男人腰,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一滴又一滴,落在男人玄色的衣摆上。
此后数日,崔韫枝没说着要去寻琼山县主了,她似乎被那日女人半疯不疯的样子吓坏了,也不再询问有关的事情,像个听话的布娃娃一样,沈照山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从不提出异议。
而大陈派往昆戈的使臣,此时已然到达燕州边境。
*
沈照山又不在。
他本来就不是个闲人,最近似乎更忙了,崔韫枝被禁止一个人来回走动,也没法再让栗簌冒险带自己去找沈照山,只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歇息在王帐中,等待沈照山的归来。
她近日来模模糊糊总能梦见些东西,但是她又下意识去遗忘,不去刻意记得,仿佛那是什么豺狼虎豹似的,一旦想起来,就会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在逃避。
逃避可耻,但有用。
实在是太无聊了,崔韫枝在第三次把织好的手串拆了又编好后,栗簌看不下去了,她走到小殿下跟前,将崔韫枝跟前那堆乱成一团的丝线整理到一边儿去,又将被崔韫枝折腾了好几天的那手串儿揪出来。
“殿下,我带您出去玩儿,您可别再折腾这点儿线了。”
见自己有机会出去,崔韫枝高兴极了,她赶忙点点头,却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低下了脑袋嘟囔:“沈照山知道了,不会不高兴吧。”
栗簌站在一旁,似乎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悄悄附到崔韫枝耳边道:“那我们不告诉他不就好了?”
少女赶忙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他肯定能发现的,他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呢。而且……
说到这儿,少女的面颊开始泛红,咬在最后一个字音上,手指不住地来回搅动,说不下去了。
看着她欲说还休的样子,栗簌又不是个未经人事的人,自然知晓她脸红的原因,便吃吃笑了一会儿,才坐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的发顶。
“那我们便说,此番出去是为了他,如何?”
听到此处,少女眼睛马上就亮了。她实在是太久没有出门了,于是赶忙点了点头。
女子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山坡山上。
大青草山南麓的缓坡在夏末的夜晚舒展开它辽阔的胸膛,白日灼人的暑气已悄然退去,被来自北方草原深处、带着青草与野花清香的凉风取代。空气澄澈得如同刚被长生天用露水洗过,穹顶之上,星河浩瀚,璀璨得几乎要垂落人间。
草长得正好,没过脚踝,柔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沙沙作响,惊起几只藏在深处的草虫。坡下,隐约传来勒勒车木轮吱呀的轻响,伴随着牧人归家时低沉的吆喝,很快又被更广阔的寂静吞没。
“来吧,教你捉萤火虫。”
栗簌朝她眨了眨眼。
崔韫枝脑海中忽然闪过某个画面,不很成片段,但格外清晰。
那似乎是一场篝火盛会,那人宽大而干燥的手掌渐渐松开,一只小小的、泛着光亮的虫子摇摇晃晃地飞出,最后汇于天上的星点。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崔韫枝恍恍惚惚地站在这半山腰,鞋袜都被水汽浸湿,无数更加细碎的、明亮的或是暗淡的记忆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闪烁在她眼前。
沈照山……沈照山……
她到底是谁?
可就在这些记忆要连成一串儿渐次炸开时,栗簌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了。
“殿下?
她忽然喊了自己一句,崔韫枝从无端汹涌的记忆洪流中抬起头来。
“嗯?嗯!好!”
崔韫枝从失神中回过神来,赶忙走到了栗簌身边。
四下里,只有草叶在风中的摩挲,蟋蟀不知疲倦的吟唱,还有远处偶尔一两声牧羊犬慵懒的吠叫,更衬得这天地一片安宁。
少女看着天边如同缎子一般的银河,忽然觉得,要是沈照山在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点微光,如同试探般,在离她不远的草尖上悄然亮起。那么小,那么柔,仿佛是谁不小心遗落在夜色里的一颗星屑。
紧接着,又是一点、两点……仿佛得到了无声的号令,越来越多的光点从草丛深处、从山坡的四面八方,轻盈地浮升起来。
接下来栗簌说了些什么,崔韫枝已然不很记得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在那有她小腿来高的草地间,鞋袜被泥土沾湿,却并不觉得失望。
她轻轻拢手,将那颗小小的、星屑般的萤火虫拢在自己手心,微微长开时,却发现并不见小虫影子。
正纳闷着,少女回身想去问问栗簌捕捉这些小东西的法子,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女声。
“你捉它的时候,要狠下心来,拢住了就不能再去看,留下一点儿手缝,它就会溜走的。”
不是栗簌的声音。
这个声音听起来要比她、要比栗簌成熟很多,无端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压迫感。
崔韫枝没再去捉那萤火虫,而是转身,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
子。
她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但数载草原风霜并未真正蚀去她的艳色,反如淬火锻刀,磨出了一种刺目的锋锐。皮肤是长年曝晒于烈阳与寒风下的蜜金色,紧绷着,不见多少纹路,只在凝神时,于锐利的眼角处绽开几道细密的皱纹。
但她身上最令人难以忽视的,还要数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