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39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546
  崔韫枝忘记了摇动那把轻罗小扇,白皙的手指微微握紧那栏杆,方想回他,却冷不丁被自己母亲抱了起来。
  看着女儿因为兴奋和高兴而红扑扑的脸颊,谢皇后心里没由来一阵反感。
  崔韫枝可以对王隽如此这般,可不能对一个奴隶如此这般。
  这不是帝国公主应该做的事情。
  皇后殿下轻轻摇动着手中的玉骨扇,给女儿扇着风,杀心却渐起。
  后来公主那玩笑似的一指,更是直接成了一道催命符。
  但很多年后,崔韫枝将这一切都全部记起之时,回想起这短暂的、如同镜花水月般的相逢之时,想到的却是少年说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殿下,您母亲对您真好。
  可那天崔韫枝正因为王隽的再次拒绝而大发雷霆,根本没有好好听他说话。
  她只觉得烦,皱着眉训斥着身边的少年,说他话太多。他话也多,皇后话也多,皇帝话也多,反正全天下不愿意顺她心意的人,都是话多的坏蛋。
  少年微微一笑,将她背起来,在没有宫人的偏僻街道里一步又一步行走着,最后走了很久,终于走回奉珠殿的时候,才又重复了那句话。
  殿下,您母亲对您真好。
  第30章 枉痴缠你又干什么混账事儿了?……
  头痛,剧烈的头痛。
  尖锐、冰冷、又带着灼烧感的疼痛,从左肩下方蔓延开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麻木之外的尖锐痛楚。崔韫枝的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挣扎着向上浮起。
  眼皮沉重得像是被缝住,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头顶是熟悉的、用深色布匹和兽皮拼接的穹顶,空气里充斥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视野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边一团凝固的阴影。
  沈照山。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注视,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男人望着她,过了几个呼吸,才开口:“醒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音调却看不出任何欺负来,仿佛一座永远没有生气的佛像。
  崔韫枝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那日去呼衍部时,博特格其那冷冰冰的、淡然的语气,和全然没有丝毫歉意的话。
  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们出生于同一片天地,喝着同样的羊奶长大,所以同样没有心。
  这个念头不知为何,此刻忽然弥漫在少女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静静地望着沈照山,想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两相望,竟无言可说。
  崔韫枝眼角划下一道泪来,那日大帐中沈照山的话一个字又一个字地钉在她骨血里,叫嚣着,诉说着她的不自量力和可笑。
  她甚至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沈照山才是真实的了。
  那个无数次在危急情景下救下自己的是她,无数次捉她回来的,不肯放她回家的也是他;带着她去篝火大会跳舞的是他,不顾自己的意愿强横地占有了自己的也是他;抱着自己策马,给自己摘棘棘果的是他,在大帐中,说自己是个玩物的也是他……
  到底什么样的,才是真正的他?
  哪个是存在于自己身边的?那个是痛苦之下臆想?
  崔韫枝分不清。
  最后,少女的思绪停留在儿时,深深的夜色中,静谧的宫墙外,一点儿一点儿,铁锹埋人的声音。
  命吧?
  如果自己当时不那么害怕,上前去,阻止那些侍卫和太监,兴许一切都会不同?
  可这个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后悔药?
  崔韫枝看着眼前说了两个字后便又沉默着不言的男人,眼泪洇湿了枕头。
  “沈照山,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最后的最后,少女出声,每个字中都带着颤抖和无尽的苍白。
  沈照山,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这话一落地,沈照山削果子的动作就一顿,他扭头,先是有些诧异地看了崔韫枝一眼,而后了然道:“殿下想起来了。”
  这个想起来,不仅仅是指她想起来了最近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更是指,而是那些被遗忘到角落的记忆。
  崔韫枝没有回答他,只觉得自己肩上的伤口隐隐泛着疼痛,好
  像撕扯着又崩裂了。
  可分明她躺在这里,都没有动弹。
  滴答、滴答,崔韫枝分不清那是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是自己眼泪流动的声音,只觉得痛。
  沈照山想继续削那果子,却发现他从来没有抖过的手现下却是连个果子都拿不稳了,他有些烦躁,想将果子扔出去,那削了一半的小东西滚至指尖时,又堪堪停住了。
  算了,和一个果子置什么气呢。
  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略略思索了一下少女方才的话,没什么感情地开口:“殿下,你想多了。”
  男人仍然坐在一般,他微微转过头来,俯视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少女,心上没有来地一阵绞痛。
  这太奇怪了。
  但他向来不会被自己微弱的情绪所左右,就算是布局的失利和战场的变化,他也能以一种始终如一的神色和心态步步盘算,更遑论是个小姑娘了。
  他想到女人临走之前说给自己的话,再次坚信,自己所做的并没有什么错。
  “那时候就算你母后不对我下手,我也该走了,我不会留在长安城的。”
  甚至说,谢皇后这为了女人的惩罚罪奴杀人之举,正好给了他一个消失的正当理由。
  所以你大可不必计较,我从来都没有当做一回事儿。
  崔韫枝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本来该高兴的,沈照山不计较这些儿时在大陈皇宫里受到的折磨和屈辱,她应该高兴的,毕竟没有一个人天生喜欢给别人当奴隶,自己被沈照山关着几天尚且快要疯掉,那时候沈照山可是被关在兽苑整整两个月。
  就算出来之后,也没少受自己的责罚。
  她那时候有多骄纵、脾气有多差,她自己是知道的。
  她该高兴的,沈照山不在意这个,两人的账还能算得清楚一些,可是崔韫枝的嘴角却怎么都提不起来。
  她那么在意,在意地整整大病了一场,高烧了三日的事情,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尽管后来因为这场病,崔韫枝忘记了那短暂地犹如烟花一瞬时间,可那始终镌刻在她心底,无论是因为害怕还是愧疚,亦或是别的,至少她在意过。
  可沈照山的话实在是太冰冷了。
  或者说他这个人,就像是一个空心人一样,他什么都不在意。
  崔韫枝觉得自己如坠冰窖。
  沈照山不在意死亡,所以不会关心那场宫闱里的闹剧;沈照山不在意爱,所以不会因为什么人停留;沈照山甚至不在意昆戈的规矩,他连昆戈的可汗都不畏惧,他敢当着那女人的面杀男宠。
  这样的人本来就不会为什么东西停留。
  崔韫枝想再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如同被砂砾堵住,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她试图动一下,左肩下方立刻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照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一下,似乎想伸手,但最终只是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攥得更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硬生生地压下了那股冲动。
  又是长久的沉默,崔韫枝闭眼,嘴里开始涌出血腥味。
  沈照山于刀光剑影中长大,又常年厮杀于战场,自然对这些气味分外熟悉,他察觉出不对来,一低头,却发现少女嘴角开始溢出血迹。
  “崔韫枝!”
  沈照山猛地站起,单膝跪在床边,迅速伸手,抬起少女的下巴,掐开了她的两腮。
  那柔软的口腔内,渐渐溢出了鲜血,却不是咳出来的。
  沈照山立马明白了。
  崔韫枝竟然咬了自己的舌头。
  少女脸上的一脸的茫然,她红着眼睛看着沈照山,似乎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可她确实是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
  沈照山太阳穴一阵刺痛,不敢放手,怕她再一个下意识真就躺在这儿咽过气了,赶忙出声喊了明晏光。
  昆戈其实有其他巫医,但沈照山放心不过他们,明晏光便只能一直在外头守着,等着这祖宗的传唤。
  他一喊,明晏光就掀帘走了进来,一嗅便也嗅到了空气中新鲜的血腥气,原以为是崔韫枝的伤口崩裂了,正准备拿着绷带让沈照山缠一下,一靠近,却是立马呆住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崔韫枝口中的鲜血眼瞧着越来越多,明晏光姥姥娘地叫唤了一句,赶忙拿着医药箱里的东西给少女止血。
  可是在这进来的一会儿里,崔韫枝都像个破布娃娃,一动不动,好像感受不到疼一样。
  明晏光皱眉,刚要和沈照山说话,却一斜看,看见沈大阎王难看地像是办了白事一样的脸色,又不敢说了。
  他毕竟是神医谷出来的人,虽精于巫蛊一道,旁的也学得极好,忙碌一会儿,就将少女口腔内的血止住了。
  沈照山想要把崔韫枝落下枕头的头扶起来,却被躲开了。
  明晏光见了这一幕,心中忍不住叹气又叹气。
  见少女抗拒,沈照山微微一愣,也没有强求,他明白明晏光此刻和自己有话要说,便喊了栗簌进来看着,二人出帐去了。
  “我的祖宗!这又是怎么了你又干什么混账事儿了?”
  听罢此言,沈照山有些不悦皱眉,他声音有些冷厉:“我什么时候干过混账事儿?”
  明晏光看出他是认真的,喉头没由来一梗,顿时像是泄了气的鼓面一样,不说话了。
  半晌,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