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38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027
  一切陷入了停滞。
  王帐内的喧嚣、血腥与杀伐,被一道厚重的毡帘隔绝在外。
  矮榻上,崔韫枝静静地躺着。厚实的毛皮几乎将她纤细的身体淹没,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原本莹润如瓷的肌肤此刻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苍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深重的阴影,一动不动,衬得那张脸愈发像个没有生气的玉雕。唯一残存的一点生气,似乎都凝聚在她紧蹙的眉尖,那里凝结着昏迷前极致的痛楚和无边的迷茫。
  两名昆戈侍女跪在榻尾,捧着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却大气不敢出。
  崔韫枝昏迷了多长时间,沈照山就在一旁守了多长时间。
  一场从一开始就并不平等的“议和”以一种极近荒唐的方式结束,沈照山差人修了一封书信给大陈的皇帝。
  其实沈照山能够从那老臣诧异的眼神中辨别出来,这刺杀之举恐怕非大陈皇帝所布置,一来他女儿还在自己手里,二来没这个必要,如若从一开始他便想出这馊主意杀了沈照山,又何必远里迢迢来昆戈求和呢?
  谁想杀了沈照山是很重要,但放在此刻,很显然没必要一时马上弄清楚结果。
  因为这场刺杀给了昆戈一个很好的、朝大陈寻事的由头。
  那原本只要六成的盐铁权,此番一来,估摸着还能拿下更多。
  但沈照山却并不因此很高兴。
  他坐在少女的床头,伸手想要将她紧皱的眉睫抚摸平整,停在只有半个指节的距离时,却停了下来。
  无端想起今日这鸿门宴之前,王座上的女人对自己说的话。
  沈照山的手指连少女的皮肤都没有接触过,却好似被烫着了一般,从指尖都开始泛着疼痛。
  他不该这样的,他不应该因为任何人心软,也不应该为任何事停留。
  可少女昏迷前,那几乎是下意识的、义无反顾的身影和绝望而苍白的眼神,却始终在他脑海中,无法抹去。
  为什么呢?
  男人望着跳动的烛火,罕见地陷入了迷茫。
  那烛光依旧影影绰绰地跳动着,少女身上的低烧一直没有退下去,沈照山起身,想要将她额上的毛巾重新换一轮,方一掀开帐帘,却见外头等了一个人。
  正是今天王座上的女人,昆戈的可汗——阿那库什汗。
  女人看着沈照山面色沉沉地从那营帐中走出,也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只是在见到沈照山的那一刻,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微微带上了些笑意。
  只是这笑意全然不达眼底。
  沈照山心底莫名一沉,有些烦躁地放下了帘帐,像是没有看到她一样,想要径直略过她去。
  只是他刚走了两步,便被女人拦住了。
  “海日古,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女人扯住他的小臂,当真像个普通母亲那样,朝他微微一笑。
  那狭长的眼尾也因为这一笑而生了些几不可见的皱纹。
  只有在这个时候,岁月才能在她身上留下那么一丁点儿痕迹。
  沈照山想走,却被阿那库什滞留在了原地,他有些不耐烦地回头,没好气道:“汗王所指的‘大小’又是什么呢?”
  他想要和眼前这个人一样,扯出一抹虚伪的笑来,但是失败了。
  沈照山也不勉强自己,他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笑出不来以后,也便不笑了。
  自己面无表情的时候,就更像她了,好烦。
  他甚至一瞬间,想要拿起弯刀来,将自己的脸划烂。
  这张从小到大,给他惹了许多麻烦的脸。
  看着眼前女人微微有些讶异的神情,沈照山的烦躁更甚,他的话像是刹不住车滚石一样,噼里啪啦滚了出来。
  “汗王的‘大小’,就是接二连三地默许一群连刀都提不动的男|伎,顶着那样……那样像他的一张脸,在你帐里,甚至在所有人面前,给你弹‘凤求凰’——”
  “然后到我跟前来,让我喊小爹吗?!!”
  “什么?”他说到这里,女人眉头一皱,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海日古,不过是些男宠,你总是这么沉不住气,怎么让我放心把昆戈、把大青草山和鹰神的神谕一同交给你?”
  “还有那个中原来的女人,你对她的关注实在是太过了,实在是叫妈妈有些失望——”
  她话说到这里,沈照山似乎是终于忍无可忍,他猛地甩开她的手,冷声道:“我妈妈早就死了!你是昆戈的王,你不是我妈妈。”
  此言一落地,似乎又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响彻在二人耳畔。
  “这是你说过的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一个字都没有少。”
  沈照山看着女人微微愣神,眼眶一热,话却是毫不留情,一刀又一刀,将这相似的母子两,都捅了个对穿。
  他不再停留,而是转身,却找那烧开热水的水壶,只留女人站在原地,眸光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在沈照山拿好了新的毛巾就要掀帘进帐之时,女人忽然对着他的背影开口道:“沈照山,如果你太沉迷于她,妈妈不介意替你斩断这些不必要的东西。”
  沈照山。
  他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女人喊自己这个名字了。
  但沈照山只是为此迟疑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帐中。
  “别多管闲事。”
  他对女人说。
  这是绥和十二年的秋天,昆戈的七王子在数月内杀了昆戈大汗三个男宠,只因为他们张着肖似故人的面庞,弹着神似故人的曲调,故人却已经去了太多年了。
  他自尽而亡,没有埋骨的地方,兴许到了地下,沈照山与他擦肩而过,都相顾不识。
  沈家的祠堂不收叛骨,而昆戈又不是他的家乡。
  *
  崔韫枝知道自己在梦中,因为这些事情太真实了,软金描红,重重楼阁,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六年。
  她便是在这沸腾如鼎、流光溢彩的人间最盛处,被万千宠爱浇灌长大。
  或许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宫辇中,由禁军开道,穿过那水泄不通的御街,去往城外的离宫或皇家寺院。
  辇车的纱帘微微掀起一角,那时,崔韫枝那双清澈好奇的眼眸,便能捕捉到窗外的流光溢彩——胡商摊位上奇异的宝石光泽,酒楼飘出的诱人香气,杂耍艺人惊险的动作,以及无数张仰望御驾、充满了敬畏与好奇的、生动的面孔。
  市井的喧嚣,鼎沸的人声,混合着各种食物的香气、香料的气息、甚至牲畜的味道,以一种鲜活、浓烈、甚至有些粗粝的方式,涌入她被宫闱熏香浸润的世界。
  这就是,长安城。
  曾经的长安城,无数人梦里的长安城,她梦里的长安城。
  这时候她年纪尚幼,由无数人拥簇着前往太液池旁的马球场去,千里洒金软红,母亲坐在铺满了蜀锦的轿椅上,她坐在母亲怀中。
  “柔贞,听闻你近来总一个罪奴在一块儿玩儿?”
  母亲的手纤细而柔软,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顶,而后低头亲了亲她新长出来的鬓发。
  提着这儿,崔韫枝立时来了劲儿,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伸出胳膊,握住了母亲的手。
  那双手上面涂了鲜红的蔻丹,关节处却不合时宜地有着一些冻疮和茧子,据说,那是母亲少时跟着父亲流亡时,落下的旧伤。
  她轻轻抚摸着那在旁人看来一点儿都不应该出现在一国之母手上的茧子,却有种一如既往的安心之感。
  就好像在和她说,这是真的,不是梦,不会醒来。
  见她不说话,谢皇后又问了一遍,语气还是那样温柔。
  小
  小的柔贞殿下点了点头,话像滚珠一般滚落了出来:“鸦奴他可厉害啦!阖宫的侍卫都打不过他呢!他还会编草蛐蛐,还会骑马,他马球打得也很好,还会凫水,前两天还给我摘了荷花呢!”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欢快,以至于到最后,没有发现母亲渐渐沉下来的脸色。
  西苑马球场,黄沙飞扬,蹄声如雷。
  今日并非皇家大宴,只是一场王孙贵胄间的消遣赛,但皇后殿下和柔贞公主的驾临,依旧让这场比试平添了十分的荣光。
  她们并未坐在最高的观礼台,而是在靠近场边的一处精致凉棚下,斜倚着铺了雪白狐裘的软榻,身后侍立着数名屏息凝气的宫人。
  女孩儿依偎在母亲怀中,手持一柄轻罗小扇,面前放着冰镇好的瓜果甜酒,意态慵懒,目光却投向场中,牢牢锁定在场中那道身影上——那是她的最近最喜欢的奴隶,鸦奴。
  少年身形高挑,皮肤是经年风沙磨砺出的古铜色,眉骨深刻,眼神沉静如渊,带着一股与周围锦衣华服的贵族子弟格格不入的野性与沉默。
  此刻,他正驾驭着一匹同样桀骜不驯的黑色骏马,人马合一,在尘土飞扬的球场上纵横驰骋。
  比赛已至白热化。对方球手仗着人多,屡屡夹击少年,试图将他逼出场外。
  鞭影呼啸,带着恶意的呼喝声不绝于耳。少年却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浪涛汹涌,岿然不动。
  他伏低身体,紧贴马颈,每一次闪避都惊险万分却又妙到毫巅。他手中的球杖并非最昂贵华丽的,却被他用得如同手臂的延伸,精准、狠厉。
  他有一双如同神鹰一般的、灰蓝色的眼睛。
  而这时的崔韫枝满身满心的关注都在少年身上,没有关注到自己母亲冷冷的神色。
  突然,机会乍现!
  一个刁钻的传球从混乱中滚出,直逼对方球门死角。对方球手鞭长莫及,惊呼四起。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动了。
  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黑马如同离弦之箭,硬生生从两名包夹球手的缝隙中挤了过去。
  马身几乎贴着对方的马鞍擦过,带起的气流卷起一片沙尘。他身体在高速冲刺中不可思议地向后倾斜,手臂伸展到极限,球杖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砰!”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颤的击球声!
  那枚裹着皮革的小球,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残影,精准无比地穿过对方门将慌乱挥舞的球杖,狠狠撞入球门网底,力量之大,甚至让球网剧烈地晃荡起来。
  全场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有惊叹,有难以置信的喝彩,也有王孙们恼羞成怒的低骂。
  尘埃落定。
  少年勒住马缰,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仿佛在宣告胜利。他端坐马上,胸膛微微起伏,汗水混着尘土从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
  阳光下折射出微光。他并未像其他贵族球手那样举手欢呼,只是沉默地调转马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投向凉棚的方向。
  那里,女孩儿的唇角,早已在无人察觉时,悄然勾起了一抹难以抑制的弧度。那慵懒的姿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星辰被点亮般的粲然神采。
  然后她看见,那人牵着马,将手藏在一个不易被人看见的角度,朝她比了一个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