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41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177
也不应该后悔。
大陈此次前来之时,求和的诚意显然不足,不然也不会只派那么一点儿人来,这些人尽管在路上多有磨折,可到底最终原因是大陈的皇帝只派了一帮文臣,没派武将来。
况且在求和的另一面,他们又小动作不断,试图和幽燕荆楚四州拥立的新王谋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竟然敢派人来谋杀。
桩桩件件,其实都将这场议和钉在了死柱上。
其实说到底,那些盐铁矿,按现下大陈的战局,迟早也得落在旁人手里,他提出交易,其实对谁都好。
鸷击能少废些兵卒拿到更多的钱
,大陈能暂保得并州不陷落。
可惜两边人都各怀鬼胎。
他站在崔韫枝床前,其实不过是一瞬的功夫,脑海里却转过许多事。
而那碗粥也在两个人的沉默中,渐渐凉却下来。
沈照山摸着不再温热的碗底,正准备出去换一碗,却不料还未来得及转身,身后先传来了姑娘难得平静的声音。
“七殿下,我要见大陈的使者。”
崔韫枝看着沈照山有些不可置信的回头,她按捺住自己心头的惧意,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开口,是超越以往的冷静。
“……七殿下,我替你挡了一剑,差点儿死了。”
“我现在也只是想见刘大人一面,只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
少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稳稳对上了男人深不可测的灰蓝色眼眸。
她好似一下子长大了。
她在和他谈条件。
第31章 笼中雀放了他们,今夜……我来服侍你……
地牢的入口在王庭边缘一处背风的土坡下,厚重的木门被铁条加固,散发着潮湿腐朽和某种排泄物混合的刺鼻气味。
守卫是两个面无表情、身材魁梧的昆戈汉子,看到崔韫枝在栗簌和络腮胡的“陪同”下走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未阻拦,只是沉默地打开了沉重的木门。
一股更浓烈、更令人作呕的霉烂和绝望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隐约的血腥味。
幽暗的甬道向下延伸,仅靠墙壁上零星插着的、冒着黑烟的火把照明,光影在湿滑的石壁上跳跃晃动。
少女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空洞。
近日来气温骤降得厉害,一场秋雨一场寒,昆戈白日与黑夜温差又大,已然是不得不裹挂半厚衣物的季节了。
崔韫枝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脸色依旧苍白,左肩下方的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隐隐作痛,每一步都牵扯着不适。她强忍着生理上的难捱和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跟着络腮胡向下走去。
最终,络腮胡在一排粗木栅栏围成的牢房前停住脚步。牢房不大,里面铺着发霉的干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木桶。
借着摇曳的火光,崔韫枝看到了里面的几个人。
为首的老使臣那身官袍早已污秽不堪,沾满了泥泞和暗褐色的污迹,被撕破了好几处。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带着青紫的淤痕,嘴唇干裂起皮,原本清癯的面容此刻只剩下憔悴和灰败。
他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另外几个随员更是惨不忍睹。
眼前的景象远比崔韫枝想象的更加凄惨。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愧疚猛地冲上她的喉咙,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她的臣子,为了她而来,却因她而身陷囹圄,饱受折磨。
“刘大人……”崔韫枝的声音干涩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唤了一声。
老使臣刘大人身体猛地一震,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此刻却浑浊不堪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聚焦。
当看清栅栏外那个裹着披风、脸色苍白却难掩清丽绝色的身影时,他眼中瞬间盈满了难以置信、激动、痛惜和深深的忧虑。
“公……公主殿下?!”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只能无力地靠在墙上,喘息着,老泪纵横。
“殿下!您……您无恙了?老臣……老臣无能!未能护得殿下周全,反累殿下……为贼子所伤……”他的声音嘶哑而破碎,细细听来,尽是悲愤。
“不,不是你的错……”崔韫枝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下意识地想靠近栅栏,却被旁边的络腮胡一个无声却强硬的眼神制止了。她只能隔着冰冷的木栏,看着老臣受苦的样子,心如刀绞,“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
“殿下切莫自责!”刘大人急切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崔韫枝,仿佛想将她此刻的安危刻进心里,“殿下千金之躯,能……能平安就好……老臣等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他说着,目光扫过崔韫枝苍白的面容和裹着半厚披风也难掩的单薄身形,眼中痛惜更甚,“只是殿下……您受苦了……这蛮荒苦寒之地,贼子又……”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顾忌地看了一眼旁边如同铁塔般沉默的络腮胡,硬生生咽了回去。
崔韫枝看着他,心如刀绞拿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仍嫌轻巧。
她打小与刘家女一同长大,一起看过上元的灯会、西市的杂耍,一起在太液池中摘过莲子和荷花,如今,如今却……想到好友,想到那个混乱的、无措的雨夜,崔韫枝一阵窒息,颤抖着声音再次开口。
“那,那莺娘呢,莺娘可好?”
谁料她话放一出,方才还强忍着泪水的刘大人,泪珠噼里啪啦滚了出来。
崔韫枝哪儿能不知道这眼泪意味着什么。
连她这个一国公主尚且自身难保,何况是小小一个臣女?
两人的沉默在这黏腻潮湿的地牢里化作密密匝匝的细针,将人们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灵魂,扎得如同筛子一般。
“莺娘她……几月前……”老臣颤抖着声音,想要尽一个臣子的职责,去回应小君的问题,可是这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崔韫枝的眼泪跟着他一同流,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在这个地牢,快要流干净了。
一时无言。
栗簌似乎不忍心,她犹豫半晌,正要上前去劝说崔韫枝,却见旁边那个脸上有鞭痕的年轻随员也挣扎着爬过来,带着哭腔,想要去拉崔韫枝把着栏杆的手。
“公主殿下!您要保重啊!七王子他……他狼子野心,暴虐无度!您千万……千万不可再……”
那官员仅仅是触碰到了崔韫枝的指尖,很快被络腮胡一把掐着脖子扯了回去。
“住口!”刘大人猛地低声呵斥,带着一种老臣最后的谨慎和威严,制止了随员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话语。
他再次看向崔韫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压低了声音,用近乎气声的、只有靠近栅栏的崔韫枝才能勉强听清的音量道:“殿下……切记……保全自身……莫要……莫要再为了那贼子……犯险……朝廷……朝廷……”
后面的话,他似乎耗尽了力气,或者觉得无法明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朝廷怎么了?”崔韫枝的心猛地揪紧,不顾络腮胡的警告,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木栏,急切地追问。刘大人那未尽的话语和眼神中的深意,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公主殿下,”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铁锤般砸碎了地牢里的悲戚气氛,打断了崔韫枝的追问。
络腮胡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挡在了崔韫枝和牢房之间,隔绝了视线,“王子有令,探视时间已到。请您回帐歇息。”他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
“不!再等等!”崔韫枝激动地试图推开他,但虚弱的身体在络腮胡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殿下!”刘大人用尽最后力气嘶喊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诀别般的哀痛和警示,“保重……保重啊!”他浑浊的眼中泪水混着血丝滚落,那眼神仿佛在说: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络腮胡不再多言,几乎是半强制性地,用身体隔开崔韫枝和牢房,示意她必须离开。崔韫枝被他高大的身影挡着,最后看到的,是刘大人绝望闭上的双眼,和那几个年轻随员惊恐无助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眼神。
她被络腮胡“护送”着,踉跄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牢。身后,沉重的木门再次关闭,隔绝了里面绝望的黑暗和腐朽的气息,也仿佛隔绝了她与故国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走出地牢,秋风并不刺骨,崔韫枝却无端感到一阵寒凉,刘大人的眼泪,那未尽的话语,随员脸上的鞭痕,
还有沈照山那冷酷冷漠的命令……所有画面在她脑中交织、冲撞。
回帐的一路上,崔韫枝都在恍惚,昨日之景仍历历在目,今日却已然是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她忽然想起某个长安落雨的午后,她躲在太液池中心的清凉亭内,看着一池荷花被风雨吹得影影绰绰,王隽和一干老臣打着油纸伞,匆匆而过。
兴许从那时候开始,这个王朝的根基就已然腐烂,只是她站在金玉镶嵌的空中楼阁之上,正酣睡着,全然不知。
回到帐中时,崔韫枝把一干侍奉的婢女都赶了出去,包括栗簌。
栗簌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飘摇的身影,生怕她出什么问题,想多嘴劝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切的言语在雄辩的事实面前,都显得无力。
于是她只能叹气,缓缓退出了营帐,只留下崔韫枝一个人呆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日头沉默。
待她出去后,崔韫枝连那唯一挂起的窗帘也放了下来。
她强压着颤抖的手,从袖口拿出自己方才去地牢时……那随员摸到自己的手,带给她的字条。
崔韫枝环顾一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屏住呼吸打开了那字条。
大患,杀之。
上面简简单单只有四个字,在左下角却用血液,滴了七处血滴。
少女心上一跳,手指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颤抖了起来,她几乎要将那纸条扔出去,却又死死捏回了掌心。
杀了沈照山。
短短几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崔韫枝的心脏,将她刚刚经历的所有混乱、痛苦、迷茫,瞬间冻结成一片死寂。
这张小小的纸条一路上被崔韫枝的手心薄汉浸湿,现下已然是湿哒哒的一团。
她赶忙将那小小的纸条投入火种,烧了个干净。
少女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回床上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没有点灯,四周就灰蒙蒙一片,崔韫枝却很熟悉这样的环境了,她现在不喜欢点灯,总觉得一旦四周亮起来,就有许多许多心惊胆战的事情需要她去解决。
其实她打心底没有全信这字条上的话,现在向沈照山行刺实在是愚蠢之举,更何况如果是十分重要且确切的事情,为什么刘大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崔韫枝的知觉告诉她,这其中有蹊跷,但一来,她没有机会去问这些事情,二来,身边儿也没个能说话的人。
她想长长叹一口气,却提不起力气来,到最后只能自嘲地笑笑。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所谓因果报应,究竟是哪门子的因,才招致如今的果呢?
她始终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活着……回家……大陈……朝廷……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