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42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584
  这些原本她应当无比熟悉,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日惦念的东西,忽然断作了一截又一截不成回忆的符号。
  她的注意力有些涣散,甚至不知道如何拼凑它们。
  最后一切的一切,随着帐外的初秋之风,摇荡啊摇荡,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然后渐渐躺进泥土里。
  只剩下……
  只剩下沈照山的一切如此清晰。
  崔韫枝发现自己不能想他,她一想他,哪怕只是在心中短暂地掠过这个名字,自己都心痛如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这种感觉是在是不妙,比以往任意一次的情绪都要来的痛。
  从前自己狸奴小雪儿去世时,她很难过,但也只是拿过了十几天的日子。
  后来她又有了一只心的狸奴,她还叫它小雪,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
  王隽拒绝她的时候,她很难过,她甚至提着剑走到了丞相府前,那时丞相府的主人还是王隽的祖父,她站在那朱红漆柱的大门前,将王家门口的小常青树砍了个干净。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却觉得这世上有些事不必强求,王隽没那个福气娶她,她自能找十个八个更俊俏的面首。
  但在她以往的十六年人生里,最难过的,其实还是那个只存在于记忆里的小奴隶死的时候。
  她镶金嵌玉的前十年人生里,每一天都一样的珠光宝气,每一天都一样的无趣无聊,只有鸦奴在的那短短一载时光,算得上离经叛道。
  只不过现在她想再回去过去那样“循规蹈矩”的时光,却是再也不能了。
  崔韫枝这两天每每梦回,总是在深夜忍不住想,为什么自己那么在意那个奴隶的死亡,在意得大病一场全部忘记,又在最不该想起来的时候记起?
  她不知道,她自己给不了自己答案,死而复生的人显然也不能。
  想到这儿,崔韫枝看着坐在上,那在昏暗一片的大帐内,摆得整整齐齐的棘棘果。
  莫大的讽刺感漫上心头,崔韫枝觉得自己简直要呼吸不上来,她两步上前,伸手一推,轻轻的一把,就将那果子全部推到了地上。
  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但她方一做完,就又后悔了。
  不对,不对……
  她还有事儿求沈照山,她现在不能惹怒他,她得想办法让沈照山放了大陈来的那些使臣。
  议和可以再议,可崔韫枝来了昆戈之后,最大的感触便是-
  命真的只有一条。
  那些人如果死在昆戈,就算把骨灰撒在玉龙雪山下的泉水里,也回不去大陈吧?
  想到这儿,她又蹲下,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想要将那洒落一地的果子捡起。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秋风未散的寒气,停在帐帘外。
  毡帘被猛地掀开,寒风灌入,吹得案几上的书卷一阵翻滚之声。
  沈照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空气瞬间凝固。大风的声音被隔绝在外,帐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带着那样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而后顺手点燃了帐角的灯。
  在他目光的凝视下,崔韫孩子捡果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想要站起,但僵硬的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能抬起空洞的眸子,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她竟然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极其轻微的茫然和沉重的疲惫。
  真是稀奇。
  毡帘在他身后沉重落下,他走向崔韫枝。
  崔韫枝一惊,下意识后退,昏暗的帐内只有一盏烛火跳动着,很好地掩盖了少女一部分的情绪。
  而后失重感乍然袭来,沈照山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
  疼痛的记忆霎时蹿上了少女的尾椎,她就要开始挣扎,却听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身上有伤,别动。”
  其实过了这么多天了,明晏光的医术又好得惊人,崔韫枝肩上的伤已经开始结了痂,丝丝缕缕地泛起痒来。
  崔韫枝听罢此言,乖乖不动了。
  反正她现在也没有任何挣扎反驳的筹码,沈照山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她自嘲一笑。
  将人放回床上后,沈照山走到火盆旁,伸出带着半指手套的大手,沉默地将火生起来,仿佛要将身上的寒气驱散。
  高大的背影对着少女,带来无形的压力。
  整个过程中,他始终再未发一言,但那沉默本身比任何声响都更令人心惊肉跳。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崔韫枝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帐壁,一点点坐了起来。
  “你……要把他们怎么样?”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打破了死寂。
  沈照山烤火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带着浓浓讽刺意味的冷哼。
  “怎么?”他缓缓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眸如同冰封的荒原,冷冷地注视着她,“公主殿下是在关心那些逆贼?”他的视线若有似乎地扫过她紧握的手。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
  难不成络腮胡或者栗簌看见了?
  她强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心虚,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可沈照山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仿佛刚刚那一眼不过是崔韫枝因为紧张而产生幻觉。
  “他们是无辜的!”她的声音拔高,带着绝望的控诉,“父皇既来求和,为何还要派人刺杀?必是歹人所为……况且……况且是你们人心不足在先,又羞辱我臣民,既无议和之意,又无议和之态,荒唐之致!”
  少女中
  气十足又有理有据的一番话倒是叫男人微微一诧异,他缓缓低头,两步上前,掐住了崔韫枝因为说话而微微抬起的下巴。
  “是,对,没错。”沈照山压抑着莫名的怒意,冷然道:“可是那又怎么样?”
  “崔韫枝,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你们在求我,不是我求你们,我现在就可以转头去找齐王合作,灭你大陈也不过是时日的问题。”他猛得倾下身去,嘴唇几乎贴上少女的嘴唇。
  “是我在选择你们,不是你们在选择我,懂吗?”
  沈照山一席话,让崔韫枝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加煞白一片。
  ……她想过朝中情势不妙,可未曾想过,竟然如此被动。
  “那个姓王的小白脸倒是有两下子,不过可惜,你们大陈只有一个王隽,而他管不住你父皇,也管不住狼子野心的同僚。”
  他话中有话,崔韫枝自然是听懂了。
  “那么,现在,崔韫枝,你告诉我,你们中原朝廷派来的,到底是接你的使臣,还是要你命的杀手?或者……是连你一起除掉也无所谓的棋子?”
  巨大的屈辱和被彻底剥开一切的痛苦让她浑身剧烈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上。
  少女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声音因激动而尖锐破碎:“是!我是棋子!一颗被你们争来夺去、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那又怎样?!我在那里长大,那里有我父皇和母后!”
  “刘大人他……他年事已高,那两个随员,他们还那么年轻……你把他们关在地牢里折磨,和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你放过他们!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沈照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残忍的弧度,“我为什么要放他们走?他们妄图刺杀昆戈的王储,还差点儿害了自己的公主——崔韫枝,给我一个理由。”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沈照山就像尖刀利刃也无法撼动的冰冷塑像,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为什么?
  这个问题再一次浮上崔韫枝的心头。
  为什么短短几天,沈照山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一样?
  那之前的种种,究竟是真的发生过的,还是她的幻觉?
  崔韫枝没时间去想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挣扎和骄傲。一个疯狂而卑微的念头,在极致的痛苦和别无选择的绝境中,破土而出。
  她眼中的倔强和泪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认命般的死寂。她抬起手,没有再去擦眼泪,而是缓缓地、颤抖地伸向自己衣袍的领口。
  沈照山瞳孔骤然收缩,看着她异常的动作,眼中翻涌的怒火被一丝惊愕和更深的阴沉取代。
  崔韫枝的手指冰冷而僵硬,解开了第一颗粗糙的皮绳纽襻。
  柔软的毛绒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层颜色略浅的里衬。
  她苍白的脖颈和一小片精致的锁骨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火盆的光跳跃其上,却映不出丝毫暖意。
  她抬起空洞的眸子,直视着沈照山震惊而变得极其危险的眼睛,声音轻得像一片即将碎裂的薄冰,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我拿我自己来换。”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的灵魂:
  “你放了刘大人他们,送他们平安返回中原。”
  “今夜……我……我……”
  崔韫枝哽咽着,泪流满面。
  脑海中忽然回响起沈照山那日在大帐中带着羞辱意味的话。
  一语成谶。
  “今夜……我……我来服侍你。”
  第32章 长安远“想学人献身?”
  最后几个字落下,帐内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火盆的噼啪声都被冻住了。
  沈照山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的情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
  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极短暂地从他眼底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沉默比任何争执都更令人窒息。崔韫枝闭着眼,没能看见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