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43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357
  少女心中的绝望和屈辱几乎要将她扼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等待着预料中的狂风暴雨——羞辱、嘲讽,或者粗暴的占有。
  然而,预想中的爆发并未到来。
  沈照山脸上一瞬的茫然和惊诧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沉静所取代。
  那是一种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冰封、压缩到极致的可怕平静。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变得更加凝实厚重,一层又一层,沉到不会叫人探察到的地方去。
  他缓缓地,向前踏了一步。没有言语,只有那一步落地的轻微声响,在崔韫枝听来,却步步如同死神的敲击。
  崔韫枝下意识后退两步,背脊猛地撞上冰冷的帐壁,终于退无可退。
  沈照山没有停下。他继续逼近,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他伸出手,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意味。
  他的手没有去碰她的衣襟,而是猛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崔韫枝觉得他的手劲儿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能掐死自己。
  但这力道看似凶狠,却在触及绷带的一刹那,乍然收住了。
  “嘶——!”细细密密的微痛自那伤口传来,他分明没有触摸到那伤口,崔韫枝却下意识地想要躲开,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沈照山顺势俯身,另一只手臂如同铁箍般猛地圈住了她的腰,强硬地将她的身体捞起,几步就将她带到了铺着兽皮的床榻边。
  他猛地将她推倒在冰冷的兽皮上。
  崔韫枝被摔得一阵眩晕,伤口后知后觉泛起的痛让她蜷缩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绝望地闭上眼,紧咬下唇,身体因恐惧和屈辱而剧烈颤抖,等待着那无可避免的屈辱降临。她能感受到他沉重的身躯压下的阴影,感受到那带着寒意的压迫感近在咫尺。
  逃亡夜……也是这样的情景,也是这个帐子,甚至连沈照山的情绪都几乎不差,崔韫枝能够想象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男人狠起来是真狠,教训也是真的叫她长够了。
  想起那几天几夜,崔韫枝还是忍不住发抖。
  沈照山俯身,高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她,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崔韫枝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胸膛下压抑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她认命般地绷紧了身体,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然而预想中的重量和侵犯并未落下。
  烛火微微跳动的噼里啪啦之声,在崔韫枝耳边一点儿一点儿爆开,那么明显,几乎要和她的心跳融为一体。
  只有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帐内交织。
  就在崔韫枝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其低沉、带着浓重鼻息、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冷笑。
  那笑声极轻,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侍|寝?”沈照山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带着十分明显的微愠,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崔韫枝的心上。他微微抬起身,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俯视着她苍白失色的脸和紧闭的双眼,目光平静,全然不见方才的□□之色。
  “就凭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语气里的愠怒消失,好像只是崔韫枝的错觉一样,接着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不近人情的沈照山,粗粝的手指抚|摸上少女泛红的锁骨,“你现在行吗?崔韫枝。”
  他的视线在她因挣扎而略显凌|
  乱的衣襟上扫过,最终落回她紧闭双眼、睫毛剧烈颤抖的脸上,刻意停顿了一下,才用有些讥讽的语调缓缓道:
  “我估计还没干|什么,你就先晕过去了,那多没意思。”
  沈照山似乎很不喜欢她刚刚的那几句话,怒极反笑。
  “想学人献|身?”
  他轻轻拍了拍崔韫枝白皙的脸蛋。
  “那就先去跟别人学学,怎么伺|候|男|人。”
  “学好了——”他微微俯身,灼热的气息带着残忍的意味再次喷在她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再来跟我说‘侍寝’两个字。”
  说完这明显带着怒气的话语,他毫无征兆地、猛地直起了身。
  笼罩在崔韫枝身上的沉重阴影和压迫感骤然消失,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沈照山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睨着榻上因屈辱和霎时的震惊而微微发抖、脸色惨白如纸的她。
  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在她因剧痛蜷缩、因羞辱而颤抖的瞬间,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被针刺般的复杂情绪,但那情绪转瞬即逝,被更深的东西覆盖。
  他甚至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帐门走去,玄色的皮靴踏在毡毯上,发出沉闷急促的声响。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掀起的毡帘外、融入帐外呼啸的秋风中的前一刹那,一个冰冷、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风本身刮过岩石的声音,缓慢地、却又不带任何停留意味地传了回来,清晰地落入崔韫枝的耳中:
  “……人,我可以放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毡帘重重落下,彻底隔绝了他消失在不大好的天气中的背影,也隔绝了帐外愈发劲烈的秋风。
  帐内烛火仍然跳动着。
  崔韫枝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床上。伤口依旧很痛,身体依旧冰冷,可心头那片巨大的屈辱阴影,却被那最后几个短短字搅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茫然、更加空洞、也更加深刻的混乱和冰冷。
  他答应了?
  刘大人是不是能活着回长安了?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她蜷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因为心底那片被那刻薄的话语和最后的应允搅动得翻天覆地、再也无法平静的巨大漩涡。
  他放了人。
  可她又该怎么办呢?
  *
  在那之后,崔韫枝很久都没有见到沈照山,每日只有栗簌来,给她讲讲外面的事情,偶尔还给她说两个笑话,崔韫枝也总是很配合地跟着她笑。
  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被软禁在了这儿。
  没人再提侍寝的事情,却也没有放人的音讯,崔韫枝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只能在这空旷的帐子里,日复一日坐着毫无意义的事情。
  知道某个难得的晴天,天气飒爽,栗簌给她带来了一身新的秋装,说,主子让她去大青草山上。
  崔韫枝起初并没有多想,像个没有灵气的破布娃娃一样,一言不发地跟着栗簌去了。
  秋日的昆戈,褪去了夏日的酷烈,却染上了另一种更为深沉的苍凉。
  天空是高远而寂寥的灰蓝色,几缕薄云如同撕碎的棉絮,被凛冽的北风拉扯着,漫无目的地游荡。
  广袤的草原不再是盛夏时一望无际的碧绿,而是呈现出一种衰败的、夹杂着枯黄与深褐的辽阔。风掠过草尖,发出低沉而萧瑟的呜咽,卷起零星的枯叶和草屑,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崔韫枝裹着一件厚实的羊毛斗篷,站在大青草山一处背风坡上。
  山风猎猎,吹得斗篷的下摆狂乱地翻飞,也吹乱了她未加簪钗、只用一根素带松松束起的长发。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显得少女更加像个瓷人似的。
  病弱西子胜三分,不过如此。
  左肩下方的伤口在秋风的侵袭和走路的牵动下,传来一阵阵沉闷而顽固的钝痛,如同心脏深处持续不断的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凉意和隐隐的刺痛。
  她微微佝偻着背,用未受伤的右手紧紧拢着斗篷的前襟,仿佛想将自己缩进这层粗粝的庇护里。
  她的目光穿透带着寒意的秋风,越过脚下蜿蜒流淌、水流明显细瘦了许多的玉溪,望向远方那片辽阔荒原的尽头。
  在那里,一支渺小的队伍,正缓慢而艰难地向着东南方向移动。
  那是刘大人和大陈仅剩的几个随员们。
  沈照山当真从不食言。
  没有满载的荣光,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几名沉默的昆戈骑兵“护送”,将他们押送出了王庭的范围,驱向那象征着故国方向的地平线。
  当年汉武时,荣光岂能言,石榴盈满车,光彩年复年。
  而今长安在,荒城冢相连。老叟拄杖去,秋叶旋鬓边。
  距离太远了。崔韫枝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他们行走在广袤的、色调沉郁的荒原上,渺小得如同被大地吞噬的蝼蚁。
  那曾经象征着天朝威仪的深紫官袍,早已在昆戈的地牢里变得污秽褴褛,此刻在遥远的视野里,更是失去了所有颜色,融入了这片秋日的苍黄之中。
  老大臣似乎走得极其艰难,步履蹒跚,几乎是被旁边的年轻随员搀扶着前行。
  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崔韫枝也能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仓惶。队伍行进的速度又慢,又快,少女想让他们赶紧离去,又想再多看一眼。
  崔韫枝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山风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斗篷猎猎作响。她想看得更清楚些,想确认他们是否安好,想要再看一眼故国子民的影子。
  就在这时,那渺小的队伍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走在最前方的佝偻身影,那个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的人影,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面向着王庭的方向,面向着她所在的山坡。
  即使知道对方绝无可能看到自己,崔韫枝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她几乎能想象出刘大人那张布满风霜与伤痕的脸上,此刻会是怎样的神情。
  那个模糊的身影,朝着王庭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迟暮老臣,在异国的荒原上,对着他再也无法带回的公主,对着那象征着囚禁与未知命运的王庭,行着此生最后一次、也是最沉重的大礼。
  泪水瞬间模糊了崔韫枝的视线。冰冷的液体滑过她冰凉的脸颊,被凛冽的秋风迅速吹干,留下一道道刺痛的痕迹。
  她没有抬手去擦,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弯下的、渺小的身影。
  刘大人的身影维持着那个鞠躬的姿势,仿佛凝固成了小小的一粒墨点。然后,他直起身,在随员的搀扶下,再次艰难地转过身,汇入那缓慢移动的队伍,继续向着东南方,向着那永远无法再属于崔韫枝的归途,蹒跚而去。
  风似乎更大了。卷起的枯草和沙尘在草原上形成迷蒙的薄雾。
  那支渺小的队伍,在崔韫枝模糊的泪眼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淡。那几个模糊的人影,渐渐缩成了视野尽头几个几乎难以分辨的、移动的小黑点。
  终于,彻底消失在那片苍茫的地平线上,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地间,只剩下无垠的、色调沉郁的荒原,呜咽的秋风,和山腰上那个裹着斗篷、形单影只的姑娘。
  崔韫枝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
  被遗忘的石像。目光固执地停留在那片空茫的地平线,要将那最后一点痕迹刻进眼底。
  走了。
  都走了。
  她其实热切地期盼过,期盼过这一场重逢。
  可当她真真切切地站在这一切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时,再一次感受到了所谓的“回家”二字有多么的渺远。
  她忽然想到,不知何时,沈照山似乎问过她一句话,崔韫枝,你还回得去吗?
  那时候她根本不愿意听他说这些话,觉得男人无非是在吓唬自己。
  她是大陈的公主,她有什么不能回去的。
  她崔韫枝永远都是大陈的公主。
  可她现在想着昆戈那场宴会上,魑魅魍魉们嘲笑的轻蔑的声音。忽然觉得大陈的模样模糊了起来。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比肩上的伤口更痛,比沈照山的羞辱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