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44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663
  这孤寂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从故枝上撕扯下来的叶子,飘零在这苦寒的北地,再也找不到归处。
  她拢着衣襟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底那片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
  “看够了?”
  一个低沉、带着些许惯常冷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近得仿佛就贴着她的耳廓。
  崔韫枝浑身猛地一颤,心脏乍然一紧,瞬间从失魂的状态中惊醒。她甚至没有听到马蹄声,更没有察觉到任何气息的靠近——他就这样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她没有回头,只是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拢着斗篷的手指关节捏得泛白。
  “风大。”沈照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如同陈述一个事实,低沉地刮过她的神经,“和我回去。”
  崔韫枝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沈照山就站在几步之外。他并未穿昆戈的华服,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轮廓。发尾微卷的墨色长发被一根皮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拂,拂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他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于这苍凉秋色中的劲松,灰蓝色的眼眸在灰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幽深,正沉沉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崔韫枝看不懂的神情。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了多久?崔韫枝无从得知,只觉得在他沉静的目光下,自己方才那点失魂落魄的脆弱无所遁形,徒增难堪。
  她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走向行雪,她摸了摸行雪的毛发,马儿很有灵性,亲昵地蹭过来。
  于是少女露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崔韫枝想上马,动作却因伤口的牵扯而显得有些笨拙迟缓。只是还未等她再试,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稳稳的托力,将她扶了上去。
  待她坐稳,沈照山才利落地跃上来。
  行雪踏着枯黄的衰草,沿着并不陡峭的山坡缓缓下行,朝着王庭的方向行去。风声在耳畔呼啸,卷起尘土和草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马蹄踏过干燥草地的沙沙声。崔韫枝的全部感受都落在身后男人宽阔的怀抱中。
  这段路她并非第一次走。
  而每一次都有沈照山。
  第一次,是被他强掳而来,半捆在马背上,颠簸在夏天蒸笼一样的热气里,满心恐惧与屈辱,视这荒原为九层炼狱。
  后来,也有那么短暂的、模糊的几次。他带她出来放风,那时她失了记忆,懵懂无知,竟也曾觉得这辽阔天地带着别样的苍茫壮美,掠过耳畔的风声似乎也不那么刺耳了。
  她甚至曾悄悄留意过他策马前行的背影,觉得那身影带着某种异样的安全感。
  而此刻,数不清第几次,心境却已是天翻地覆。
  故人远去,归途断绝,身边是强掳她的仇敌,亦是让她心绪混乱、爱恨交织的囚/笼主人。
  前路茫茫,唯有肩上未愈的伤口和心底那道被他刻薄话语划开的耻辱伤疤,在秋风中隐隐作痛。
  真是……犯贱。崔韫枝在心中无声地自嘲,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竟还奢望能回到最初那无知无觉、甚至带着点莫名轻松的片刻,她紧握着缰绳,指尖冰凉。
  一路无话。只有风声呜咽,马蹄嘚嘚。
  回到王庭,气氛依旧凝滞。沈照山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干脆。崔韫枝也沉默着被他抱下来,脚落地时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将行雪的缰绳随手扔给迎上来的马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崔韫枝身上。她裹在厚重的斗篷里,脸色苍白,眼神低垂,带着一种被风霜摧折后的沉寂,像一株失了水分的太液清荷。
  沈照山灰蓝色的眼眸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那目光深沉难辨,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权衡着什么。王帐就在不远处,篝火燃烧的独特气息隐约可闻。
  就在崔韫枝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准备默默转身走向那顶孤寂的王帐时,沈照山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依旧带着那种惯常的、仿佛在谈论天气般的沉静语调,却像一块巨石骤然投入死水潭,在崔韫枝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过些日子,待你伤再好些。”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掠过她受伤的左肩,又似乎没有,语气平淡得近乎随意,“收拾一下。”
  “带你去个地方。”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视线仿佛穿透了王庭的穹顶,投向那遥不可及的东南方向,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落下:
  “回去看看你的大陈。”
  回去?
  大陈?!
  崔韫枝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在说什么?!
  放走了使臣还不够……他竟然要亲自带她……回大陈?!
  巨大的震惊、荒谬感、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隐秘到极致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所击中的震颤,瞬间席卷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失神地望着他。
  沈照山却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没有看崔韫枝脸上剧烈的情绪变化,说完那句话,便径直转身,朝着与王帐相反的方向走去。玄色的背影挺拔而孤绝,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犹豫。
  而崔韫枝站在原地,心中将沈照山那几句话仔细咂摸了几遍,最后微微睁眼,下定决心似的,朝那背影喊道:
  “那这次,又要我拿什么来换?”
  沈照山原本走了已有一段路,听罢此言,诧异转身。
  他有些愣怔地看着少女满含戒备的神色,忽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第33章 故人叹“崔韫枝,你为什么救我?”……
  沈照山踏入暖阁时,女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一扇敞开的琉璃窗旁。
  窗外是初升的朝阳,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挺拔而孤绝。
  阿那库什可汗穿着一身象深紫色暗纹长袍,发髻高挽,插着一支造型古朴的乌木簪。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压。
  这间暖阁其实空间并不阔大,却因挑高的穹顶和精妙的布局显得轩敞。
  这是一处仿了中原风格的暖阁,被藏在昆戈王庭之
  中,建造至今,除了打扫的奴仆,只有两个人来过。
  昆戈的王和她的第七个孩子。
  女人这一生有过三个丈夫、七个孩子。
  长子和三女在第一任丈夫去世时一同暴毙而亡;二子兵败成了瘸子,四女继统了哈孜部;五子长年在雪山下修禅,六子为长兄过继。
  他们都不像她,她这样认为。
  而她最后生的、最小的孩子,是所有孩子中与她最相似的一个,可他并不为此欢欣。
  因为他也是与她最不相似的一个。
  “母亲。”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冷硬,微微躬身行礼。礼数周全,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阿那库什缓缓转过身。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并未磨灭那份惊人的、带着凌厉锋芒的美貌。
  她的眼神依旧锐利,深不见底,此刻正沉沉地落在儿子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目光扫过他挺拔的身姿,最终停留在他脸上,似乎要穿透那张和自己有八成相似的面庞,看到什么人。
  但她很快收回了目光。
  “伤如何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暖阁的寂静,同样带着疏离,听不出多少真切的关怀,更像是一种确认。
  “无碍。”沈照山回答得简洁干脆,站直身体,迎上母亲的目光,毫不避让。
  短暂的沉默在母子间弥漫,空气一瞬凝滞。
  暖阁里燃着名贵的沉水香,香气幽冷,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带着争锋的气息。
  “那个陈女,”阿那库什终于切入主题,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眼神却骤然变得冷厉,直刺沈照山,“留着是祸患。”
  “你必须得杀了她。”
  这一刻,沈照山悲哀地想,自己确实是她亲生的孩子。
  那么相似。
  沈照山静静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挡了那一剑。”阿那库什又向前踱了一步,深紫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这更危险。海日古,别告诉我你看不懂。她在动摇你。”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锤心,敲打在沈照山的神经上,“她会成为你的软肋,一个清晰可见、足以致命的软肋。”
  “软肋?”沈照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丝毫没有为母亲的怀疑动摇,“母亲多虑了。她不过是一件战利品,一个……尚有价值的筹码。留着她,能牵制大陈。”
  “筹码?”阿那库什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讽刺意味的嗤笑,“什么样的筹码,值得你放下荆州战事,在她昏迷时守得形销骨立了三天三夜?糊涂!”
  “荆州有赵昱在,博特格其又从后方牵制住了援军,此战必胜……”
  “闭嘴!少给我找理由!那你一月前把赵昱调去救那个女人,也是有谋划?也是有筹算?”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暴怒降临,她随手抄起桌上的一只杯盏,就直直朝着沈照山扔去。
  而沈照山没有躲,那杯子砸到他额角,“哐嘡”一声,立时磕破了肌肤,鲜血顺着他半边脸流淌下来。
  阿那库什心上一颤,伸出的手却在一瞬后停滞住,缓缓收了回来。
  “我是你母亲,你从我肚子里面出来,眨眨眼,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沈照山,你清醒一点儿!”
  她逼近一步,那双与沈照山极其相似、却更显沧桑冷酷的眼眸死死锁住他:“你父亲……”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这个名字如同一道禁忌的符咒,让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冻结,也让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痛楚与狠戾的光芒,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场血流成河的背叛惨案。
  “……他就是因为心不够硬!因为有了不该有的软肋!才落得那样的下场!你想重蹈他的覆辙吗?!”
  “不要提他!”沈照山的声音猛地低沉下去,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痛苦。他似乎终于无法忍受什么,猛地抬头,直直对上阿那库什的眼睛。“他当年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十九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时心软,将你救回了家!”
  从前孩提时候,他听过无数遍的、充满了绮丽色彩的、神话般的初遇,如今在死亡的阴影下,变得丑陋而刻骨。
  那时候觉得温暖的东西,靠近了,才发现会灼伤人的臂膀,把人烧得面目全非。
  “为什么不提?!”阿那库什毫不退让,她似乎从不为这间事情犹豫或是后悔,反而更显凌厉,她眼中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酷,“那是血淋淋的教训!海日古,你是昆戈未来的汗王,你要做的是翱翔九天、让众生俯首的雄鹰,不是被儿女情长绊住翅膀、最终跌落尘埃的蠢货!”
  “那个陈女,她身上流着陈朝皇族的血,她心里装着对你的恨,她活着一天,就是悬在你头顶的刀,就是刺向昆戈心脏的毒刺!”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杀了她!趁现在,斩断这个祸根!只有彻底斩断软肋,你才能成为真正的鹰神后裔!”
  “不可能!”沈照山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三个字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激烈和抗拒。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他随即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试图用更冰冷的语调掩饰:“她的命,是我的。如何处置,我自有分寸。不劳母亲费心。”他将“我的”两个字说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占有宣告。
  “自有分寸?”阿那库什眼中的失望和怒火交织,几乎要喷薄而出,“你的分寸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她打破你的计划,让她成为你的弱点?海日古,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忘了你身上背负的是什么?忘了我们母子走到今天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的路,我自己走。”沈照山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甚至比平时更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激烈从未发生。
  他挺直了背脊,像一柄出鞘的、拒绝回头的利剑,目光冰冷地迎视着母亲,“她,不能动。这是我的底线。”
  “底线?”阿那库什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她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失望,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但最终,都被那深植骨髓的、对权力和绝对掌控的执着所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