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47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627
只有这一道鱼汤,和她在宫里喝过的,竟然几乎一模一样。
但她还是想哭。
沈照山坐在主位,沉默地用膳。他的动作不快不慢,带着常年行军之人的利落,目光偶尔扫过崔韫枝低垂的侧脸和她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能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波动,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闷感在他心口盘桓,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替她舀了一勺鱼汤,放在她面前的小碗里,并未言语。
崔韫枝觉得今天的鱼汤不知怎的越喝越咸,待到沈照山将一方小小的帕子递到她跟前时,她才恍然觉出来,那不是鱼汤的咸味,是自己的眼泪。
真是成了水做的人了,她在心底和自己打了个趣儿,想谢过眼前人,一开口,却是一阵呜咽。
赵昱见状,在一旁记得手忙脚乱,被沈照山一伸手按下了。
崔韫枝拿着那帕子将眼泪擦干,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难过,只是这鱼汤太像从前在宫里喝过的了。
只是这样。
*
饭后,赵昱地提议去练兵场看演兵,被沈照山拒绝了。
“她这两天本来就不大舒服。”
赵昱是个人精,立时明白了自家少主的意思,便转了话头说去看讲史。
还不带沈照山搭话,一直沉默着的崔韫枝忽然开了口:“咱们可以到那后院儿里看看吗?”
沈照山脸色有过一瞬犹疑,但转头看着少女期冀的神色,还是没忍心拒绝。
而赵昱,抱着一副比便秘还难看的脸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还是没胆子说出“不要”的话。
罢了,少夫人想看就看吧,他们做臣下的又能说什么呢?
但燕州府的后园和崔韫枝想象中的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没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嶙峋、花木扶疏,地方确实很大,却是实实在在建了很多小房子。
不,或者说,是临时搭建起来的灾民棚。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尘土、药草的难闻气味。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蜷缩在角落里,眼神麻木空洞。有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妇在寒风中咳嗽不止;有抱着枯瘦婴儿、眼神呆滞的年轻妇人;更多的是面有菜色、眼神怯懦惊恐的孩童。
赵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隔壁荆州内乱,逃出来好多人,其实乱收难民是大忌,但……”他和沈照山对视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看着满地哭嚎的妇女和幼子,那扇紧闭的沉闷霎时变得千疮百孔了起来。
崔韫枝呆住了。
这里仿佛是燕州府光鲜亮丽表皮下一块溃烂的疮疤,一个被刻意遗忘和遮掩的角落——收容着因战乱、灾荒而流离失所,涌入燕州城却无处可去的妇女老幼。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那片角落,脚步沉重。一个倚靠在破旧棚屋边、神情木然的年轻妇人吸引了她的注意。那妇人怀中抱着一个沉睡的、同样瘦小的婴儿,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但其实真正吸引她的,是那小婴儿手中拿着的、小小的木雕玩具球。
那玩具球的木材很普通,可模样实在是太精致了,崔韫枝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球,当然还有一个旁的原因——
这小球中间镂空,可以滚动翻覆着玩儿,实在是和她的摘星阁檐角挂着的太像了。
“这位……娘子?”崔韫枝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妇人缓缓抬起头,看到崔韫枝身上虽不华丽却整洁厚实的衣物,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和卑微,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夫人……”妇人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
崔韫枝在她身边蹲下,尽量放柔声音:“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妇人麻木地摇摇头:“没……没地方去了。老家遭了兵灾,房子烧了,男人……男人也没了。”她提到“男人”时,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痛苦的水光。
“你的丈夫……他是做什么的?”崔韫枝轻声问,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
“他是个木匠。”妇人低声说,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骄傲,“手艺好着哩……被征召去长安城,给宫里的贵人修宫殿去了……”
她顿了顿,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绝望,“修那座……好高好高的‘摘星阁’……他说,站在那上头,能摸到星星……后来……后来……”
妇人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怀中婴儿破旧的襁褓上:“……摔下来了……那么高的地方……人都……都碎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州里给的抚恤银子,还不够买副薄棺……后来打仗,我们娘俩……就被赶出来了……”
摘星阁!
崔韫枝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座矗立在长安皇城之巅、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被誉为“欲上青天揽明月”的摘星阁。她曾在上面嬉戏,荡着秋千,笑声仿佛能穿透云霄,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那是她的摘星阁。
又是谁的埋骨地?
妇女怀里的小婴儿此时忽然嚎哭起来,打破整个后院儿的沉寂。
崔韫枝面如金纸,觉得老天真是擅长捉弄她。
第35章 太平年所谓因果轮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段对话像是落在草垛上的最后一根羽毛,崔韫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跌坐在妇人面前冰冷的泥地上。
她脑海中走马灯似地浮现出许多事儿来,先是她读了一折民间平话本子——那话本子里的天上仙人有一座可以摘星揽月的宫殿,那时她窝在母后怀中,朝着父皇讨娇道:为何仙人有得,我不可有得?
父皇疼惜她,不顾王隽阻拦,在原本应当建新的演兵场的地方,建造了一座镶金泼玉的宫殿。而同年,荆州大旱,曲州地震,哀民遍野,原本应当用来赈灾的银子,被用来雕镂了奉珠殿檐角的嘲风兽。
她那时候坐在那个檐角下,看着挂在窗边的、随风转动的楠木木雕球,埋怨着为什么自己的宫殿离父皇母后那么远。
后来,因为宫殿太远了,皇帝仓皇逃难的时候,没机会折返去寻她。
也是因为宫殿太大了,那些本该落在士兵身上的兵甲武器,只变成了细腻的、柔顺的窗间织锦。
所谓因果轮回。
这一刻的崔韫枝朦朦胧胧地摸到了它的边缘,却无法参透。
完全不顾地上的尘土污秽。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声音破碎哽咽,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负罪感:“是我……是我们……对不住你们……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有“对不起”和“不知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中挤出来,沉重而绝望。
数日来压抑的情绪因为这个妇人,冲破了堤口,决堤而出。
妇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汹涌的悲痛惊住了,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不知所措地向后缩了缩,眼中充满了茫然和一丝惊恐。
赵昱也惊呆了,张着嘴,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求救般地看向沈照山。
沈照山一直站在几步之外的回廊阴影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她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单薄的身体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像一片即将被碾碎的落叶。那绝望的哭喊,那无措的道歉,那被巨大负罪感彻底击垮的模样……这一切,都与他认知中那个或矜持、或倔强、或茫然的崔韫枝截然不同。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滞闷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比昨夜更甚。
他没亲眼目睹过摘星阁的建立,故而也不懂崔韫枝为何如此难过,只是看着少女仿佛要把心肝都哭出来的样子,没由来地想起从前崔韫枝的模样。
骄矜、高贵,永远不为任何事情低头。
就在赵昱手足无措,妇人惊惶后退,崔韫枝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时候,沈照山动了。
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跨到崔韫枝身边。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沈照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弯腰去扶她。他只是猛地俯身,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另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膝弯,如同在战场上抱起一个受伤的士兵,又像在冰湖中捞起一个溺水的人,用一股强悍到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整个人从冷硬的地上捞了起来。
“啊!”崔韫枝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瞬间悬空。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沈照山将她打横抱起,紧紧地箍在自己胸前。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他臂弯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抽泣,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玄色锦袍的前襟。
他没有低头看她,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压制住她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痛苦。
“赵昱。”沈照山的声音响起,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间压过了婴儿的啼哭和崔韫枝的呜咽,“安顿好她们母子。按阵亡抚恤的三倍给。”
他的目光扫过那惊惶的妇人,“找人医治,确保她们在燕州安稳活下去。”
“是!少主!”赵昱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下,心中对这位“少夫人”的分量又有了新的认知。
沈照山不再停留,抱着怀中依旧颤抖不止、哭泣未歇的崔韫枝,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抱着她的手臂稳如磐石,隔绝了身后那片人间地狱的景象和所有窥探的目光。
崔韫枝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鼻尖充斥着他身上冷冽的、如同霜雪松林般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草木香。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以及他怀抱带来的、近乎蛮横的禁锢感,奇异地让她失控的情绪找到了一丝暂时的锚点。
她不再挣扎,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闷闷地传出来,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沈照山抱着她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出赵昱的府衙。外面等候的马车夫看到沈照山抱着人出来,立刻机灵地掀开车帘。
男人抱着崔韫枝,利落地踏上马车,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座上,自己随即在她身边坐下。
车厢内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崔韫枝蜷缩在角落里,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流着泪。
那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并未消散,只是被他强行带离了那个场景
后,暂时被巨大的疲惫和茫然所覆盖。
沈照山坐在她旁边,被泪水打湿的侧脸。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和她压抑的抽泣声。
他看着崔韫枝,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讶异地发现自己寻不出适合放在这个时候的、安慰人的话来。
沈照山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烦躁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的抽泣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一种无声的疲惫。他才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抬起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薄茧。
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极其生疏的力道,轻轻触上了崔韫枝冰凉湿润的脸颊。
崔韫枝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朦胧的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沈照山如旧沉静的双眸与她对视着,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莫名有一种能够安抚内心的力量。
他擦拭她眼泪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指腹带着薄茧,力道并不算轻柔,甚至有些粗糙地刮过她柔嫩的皮肤,却异常地、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抹去那些不断涌出的、冰凉的泪水。
他的动作毫无温柔可言,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不容拒绝的蛮横。可就是这种生硬到近乎笨拙的擦拭,却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堤坝,暂时堵住了她心中汹涌的泪河。
崔韫枝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固执地为她擦拭眼泪的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尚未散尽的巨大悲伤、无边的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被强行给予的慰藉,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悄然升起。
车厢内,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他指腹偶尔擦过她脸颊时细微的摩擦声。一个沉默地流泪,一个沉默地擦拭。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剩下这无声的、带着几分笨拙却无比沉重的安慰,在昏暗的车厢里静静淌开。
车马停在客栈门口时,崔韫枝忽然问了沈照山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