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46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211
他犹豫半瞬,又好似想了很久,才问出那个让崔韫枝惊诧又恍惚的问题。
“崔韫枝,你为什么救我?”
他问,眼睛里是无尽的茫然。
第34章 金玉楼那是她的摘星阁。
为什么?
崔韫枝上前的动作一滞,原本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她站在原地,面对着他,肩膀的线条却骤然绷紧。
沈照山往回走了两步,停在离她只有三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那卖栗子糕的小贩身上,看着那小贩忙前忙后,新鲜的、金黄的栗子糕从面团开始,被一点儿一点儿捏成形状。
这个问题,像一个被强行撬开的、早已结痂的旧伤疤,带着血丝和脓液,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空气里。
那夜的混乱、刺骨的冰冷、撕裂的剧痛……无数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搅动、撞击,发出刺耳的轰鸣。
为什么?
崔韫枝苦笑。
夕阳最后的、带着血色的光芒斜斜地打在她脸上,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一片茫然的水汽。她没有哭,嘴角却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向上牵扯,最终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浸透了苦涩的弧度。
她抬起眼,看向沈照山。他的目光已经从买栗子糕的小摊上移开,正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审视、冰冷或淡漠,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原始的困惑。
像一只习惯了不遗余力、狠辣决绝地狩猎的猛兽,面对一个完全无法理解其行事缘由的猎物。
崔韫枝这一刻忽然知道——沈照山是真的不明白。
也许在他过去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一切的行为总得有个由头——为利益,为忠诚,为仇恨,或为活着本身。
像这样完全和自身立场南辕北辙、甚至可能付出生命代价的、毫无意义可言的行为,超出了他认知的边界。
崔韫枝看着他眼中那份真实的、不掺杂质的困惑,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涩,几乎喘不过气。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破碎的、带着气音的声音。
“我……”她顿了顿,那抹苦涩的笑容加深了,像在自嘲,更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宣告,轻轻地、缓缓地摇了摇头,“……真的不知道。”
声音很轻,像一片即将被风吹散的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不知道?”沈照山重复了一遍,眉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这个答案非但没有解惑,反而像一团更浓的迷雾,把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一层薄雾,让一切都愈陷愈深。
崔韫枝没有再看他,也没有试图解释。
她的茫然和痛苦是如此地真实,像一团乱麻塞满了胸腔。她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觉得自己浑身疲惫地提不起力气来:“我累了,沈照山,咱们回去吧。”
沈照山不置可否,他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少女的侧脸,最终回过了头去。
“好。”
崔韫枝手中的栗子糕,渐渐开始失去温度,在燕州同样寒冷的秋天里。
四周街巷里坊的欢声笑语,一层又一层被隔绝在外,渐渐凝固,最后一点一点,化作遥不可及的星点。
*
回到客栈,沈照山没有跟着她上楼。早已习惯了他日夜颠倒、脚不沾地忙,崔韫枝也没说什么,一个人回了房间。
少女推开房门,门扉合拢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的二楼里格外清晰。
门关上的瞬间,崔韫枝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空,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没有去点灯,房间迅速被昏暗吞噬,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陈设模糊的轮廓。
静寂无声。
“我不知道……”
她喃喃地重复着刚才对沈照山说的话,声音破碎在浓重的黑暗里。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她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床边,连外袍都没力气脱,重重地倒了下去,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缎枕头里。身体因为无声而剧烈的抽泣而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想起沈照山扶她下车时手臂传递过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想起他递来簪子和栗子糕时那沉默却不容拒绝的姿态,想起他问“为什么”时眼中那份纯粹的、近乎天真的困惑……
这些片段混杂在巨大的痛苦和混乱的自我厌弃中,让她更加分不清自己是谁,该恨谁,又为何而痛。
眼泪汹涌地浸湿了枕头,冰凉一片。她将头更深地埋进被褥里,仿佛想将自己彻底隔绝在黑暗之中,隔绝这个让她痛苦不堪、面目全非的世界。
被褥之下,黑暗和窒息感包裹着她,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泄露着她内心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
自从将刘大人一行人送走,崔韫枝每天活得就如同一具尸体一般,她强迫着自己不去多想,活过一天算是一天,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今天沈照山一句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逼问下,统统现了原形。
她好恨,但无处安放的恨意折磨得她无所遁形、病骨支离。
夕阳彻底沉没,天光迅速暗沉下来,寒意如同水银般无声地蔓延。
沈照山独自站在暮色渐浓的庭院里。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房门,眉心的结锁得死紧。
崔韫枝那句“不知道”和她脸上那茫然苦涩到极致的笑容,像一根看不见的、带着倒刺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坚固心防上一道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小裂缝。
一种陌生的、极其细微的滞闷感在胸腔里弥漫开,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习惯了将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习惯了洞悉人心,习惯了所有行为都有其清晰的线条,却唯独无法理解她那一刻的“不知道”。这种失控的、无法理解的感觉让他感到茫然。
他烦躁地吐出一口浊气,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间,步伐比平时更重。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案。
沈照山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燕州节度使送来的厚厚卷宗。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试图集中精神。
可不知怎么的,战报上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在这个夜晚一下又一下地跳跃起来,最终跳成没有节奏和规律的一团墨痕。
沈照山在走神。
他以前从来不会因为旁的东西,干扰自己处理公务的效率。
面对着眼前辽阔的地图和厚厚的卷宗,他始终静不下心来,一闭眼,都是少女苍白的脸色。
脑海中莫名想起母亲对自己的警告。
真是要命,他想。
*
昨日燕州街市的烟火气仿佛一场虚幻的梦,随着晨曦的微光消散无踪。崔韫枝坐在客栈临街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支冰冷的荷花簪。窗外,街市依旧熙攘,对岸的市声依旧喧闹,她却始终游离在这一切之外。
沈照山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清晨的凉气。他已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玄色暗纹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事务后的倦色。
崔韫枝只消看了一眼,便知他没有休息。
她想说什么,最后话到了舌尖,又变成了迟涩的阻碍,和着沉闷被咽下。
男人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崔韫枝,在她低垂的眼帘和微红的、带着不易察觉浮肿的眼眶上停顿了一瞬。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低沉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崔韫枝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的波澜,轻轻摇了摇头:“无事。风迷了眼。”
沈照山沉默地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
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笼罩的低落,比昨日从街市回来时更甚。那微红的眼眶,那强装的平静……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但崔韫枝很明显不想多提,他也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并未追问,只是转身推门吩咐了几句什么。
不一会儿,栗簌便拿着条热毛巾走了进来,递给沈照山,顺便对着崔韫枝吐了吐舌头。
崔韫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栗簌是沈照山的心腹,一般这种活儿哪儿需要她来做,但一面沈大阎王不放心别人给崔韫枝准备东西,一面栗簌又照顾了她很久,算是她在昆戈难得的朋友,崔韫枝有时候也想多和栗簌说几句话,便也接受了栗簌的示好。
沈照山上前两步,将那热毛巾敷在了崔韫枝眼睛上。少女一惊,下意识要躲开,却被男人扣着后脑勺托了回来。
“别乱动。”
崔韫枝立时不敢乱动了。
“走吧。”待那热毛巾冷了下来,崔韫枝眼睛也好受许多,他才转身道,“带你去个地方。”
崔韫枝一愣,没想到今日自己还能出去,便干瞪着眼睛看着沈照山,男人似乎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抬头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别发呆了,换衣服。”
*
目的地并非繁华的街市,而是燕州城中心,一座森严气派的古朴府邸。
燕州府。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与昆戈王庭截然不同的中原官邸气派。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庭院,乌木大漆的回廊,处处透着规矩与威严。
而燕州节度使是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年纪的年轻男子,一张娃娃脸,单眼皮,眼窝却极深,笑起来一侧脸颊上有个小小的梨涡。他见沈照山来,眼睛一亮,正要张嘴,却看见了随之而来的崔韫枝,先是一愣,而后笑容更深,抱拳歪头行礼道:
“臣赵昱,见过少主,见过殿下。”
他竟然认识自己?
赵昱行的礼和昆戈大相径庭,是全然的大陈官礼,崔韫枝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她看着他,不知道该是先惊诧他知道自己,还是先惊诧他对着沈照山行礼还叫少主。
少女扭过头去,看着身旁男人,眼中都是困惑。
但沈照山只是挑眉回看了她一眼,好似没看到崔韫枝好奇的神色。
赵昱态度恭敬中带着谨慎,将二人迎入花厅。精致的八仙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热气腾腾的菜肴:清炒时蔬碧绿鲜亮,红烧肉油润酱红,一盅熬得奶白的鱼汤香气扑鼻,还有一碟小巧玲珑、皮薄馅多的水晶蒸饺。
虽样式不及长安的时新,却也是十分正宗的口味。
久违的、纯粹的中原菜式香气钻入鼻尖,崔韫枝的心猛地一颤。
她可是,啃了整整几个月的炭烤大羊腿啊。
虽然沈照山会根据她的口味做出些调整,尽量弄得美口些,可那毕竟还是……
比她脸还大的羊腿肉啊。
见她眼睛都瞪直了,沈照山在一旁轻笑,“别看了,快吃吧。”
崔韫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好像很没出息,但她不敢赌沈照山的心情,眼巴巴看了他两眼,又看了菜色两眼,没抵挡住诱惑,坐了下来。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蒸饺,轻轻咬破薄皮,里面是鲜香的三鲜馅料。
熟悉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故乡的温暖记忆,一股强烈的酸楚毫无防备地冲上眼眶。她连忙低下头,借着喝汤的动作掩饰。
其实这些东西放在从前,崔韫枝看都不会看一眼。红烧肉不够软烂,甜得有点儿过了头,吃起来腻乎;玉露团糕用的撒料碾得不够细,吃起来像是后加进去的;蒸饺中少了一味提鲜的佐料,没压住虾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