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57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135
  她想起那少女看向自己时,那惊艳之后迅速收敛、归于平静的眼神。那不是单纯的欣赏,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打量,一种潜在的……衡量。
  她想起沈照山那声掷地有声的“内子”,想起他掌心灼人的温度,想起他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时,自己心头那片刻荒谬的悸动。
  而此刻,一个身份明确、家世匹配、宛如娇花照水的“表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炭盆里未尽的余烬仿佛重新燃起,烧灼着她的心。袖中那冰冷的纸团触感,与眼前这“表妹”带来的无形压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节度使府,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这里,是沈照山的府邸。他可以给她一个“内子”的名头,也可以随时接纳一位需要“静养”的、门当户对的表妹。
  而她自己呢?一个被掳来的、身份尴尬的亡国公主,一个袖中还藏着“杀了他”密令的囚徒。
  崔韫枝望着西跨院方向那片被灯火映亮的天空,只觉得深秋的夜风从未如此刺骨。
  *
  夜色渐浓,节度使府华灯初上。
  崔韫枝心绪不宁地坐在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炭盆里那点未烧尽的残纸已被她慌乱间彻底拨弄掩埋,但“杀了他”三个字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心底。而西跨院那位不期而至的“表小姐”,更如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层不安的涟漪。
  就在这时,禾生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诧异:“少夫人,赵大人派人来传话,说晚膳备好了,请……请您也过去花厅一同用膳。”
  崔韫枝猛地抬头:“我也去?”
  这太不寻常了。沈照山很少在府中开宴,通常只与赵昱等心腹议事时才会用得到花厅;或者是到她这里来,两人用些清淡的东西,也不会大排席面。
  她从未被正式邀请出席过这样的场合,尤其是在有外客的情况下。
  “是,来人是这么说的。”禾生点头确认。
  崔韫枝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是沈照山的意思?还是那位“舅老爷”的要求?她直觉这顿饭绝不会轻松。
  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她起身让禾生简单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衣裙,便由禾生扶着,怀着忐忑走向灯火通明的花厅。
  花厅内,气氛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没有军帐中的肃杀,亦非寻常家宴的随意,倒透着一股微妙的、彼此试探的平和。
  更让她诧异的是主位空悬。
  那地方撤了椅子,放上了一副绣得精致的四美屏风。
  沈照山坐在主位右侧,姿态是罕见的放松,甚至……带着一丝崔韫枝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温和的笑意。
  他正与坐在他对面主位左侧的那位威严中年男子交谈着。
  那中年男子——周承嗣,便是禾生口中的“舅老爷”。
  他换了一身深紫色常服,气度更显雍容,少了些白日的战场锐气,多了几分久居上位的深沉。他端着茶盏,听着沈照山说话,偶尔颔首,目光深邃难测。
  赵昱则侍立在一旁,神情恭敬而谨慎。
  崔韫枝的出现,让厅内短暂地安静了一瞬。沈照山和周承嗣的目光同时投向她。
  “来了?”沈照山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少了平日命令式的冷硬,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坐吧。”
  他示意的是他下首紧挨着他的位置。崔韫枝依言坐下,只觉得那几道目光如同实质,让她如坐针毡。
  周承嗣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淡淡一扫,带着一种估量的意味,便收了回去,仿佛她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男人转向她,破天荒地问了一句:“近日在府中可还习惯?没再受惊吧?”
  崔韫枝心中早已掀起惊波。
  沈照山向来是个做得多说得少的主儿,他一般里若是关心她,直接会安置好了东西弄回节度使府里来,哪儿会像今儿……
  跟做戏给谁看一般。
  她垂下眼睫,刚要答一句“无事”,侍立在她身后的禾生却心直口快地抢了话头,带着几分担忧:“回少主,少夫人近来身子有些不适,深秋了,夜里总有些咳嗽,奴婢瞧着都心疼。”
  崔韫枝心中一紧,暗恼禾生多嘴。
  沈照山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崔韫枝略显苍白的脸上。他没有多问,只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婢女吩咐道:“去取件厚实些的斗篷来。”
  很快,一件崭新的、内里衬着柔软银鼠皮的月白色锦缎斗篷被呈了上来。
  沈照山示意婢女递给崔韫枝,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若觉得不适,披上。实在撑不住,让禾生先陪你回去歇着也无妨。”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制意味的关怀,让崔韫枝更加无所适从。
  她下意识地接过那件触手温软的斗篷,指尖与他递来的手在斗篷边缘轻轻一触。他的指尖带着练武之人的粗糙和微凉,那瞬间的接触却仿佛带着细微的电流,让她心头一颤,慌忙避开。
  “……不必,我还好。”她低声拒绝,将斗篷放在膝上,并未披上,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那柔软的皮毛。这关怀,是真,还是在外人面前做的一场戏?
  晚膳行进得颇有“趣味”。
  菜肴精致,酒香醇厚。
  周承嗣谈吐不凡,对燕州风物、北地军情乃至朝廷动向似乎都颇有见地。
  崔韫枝这才从他
  们的只言片语中,隐隐拼凑出这位“舅老爷”的真实身份——竟是如今占据河东、河北二道,拥兵自重,连朝廷都要忌惮三分的实权人物!难怪沈照山对他如此礼遇,甚至撤了主位。
  酒过三巡,坐在周承嗣下首、一直安静用膳,宛如一朵清水芙蓉的周知意款款起身。她端起自己面前小巧的玉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莲步轻移。
  但她竟没有走向沈照山,而是径直来到了崔韫枝面前。
  满桌的目光瞬间聚焦。
  周知意微微屈膝,姿态优雅,声音清甜悦耳:“这位想必就是柔贞殿下了吧?知意见过殿下。今日初入府邸,惊扰殿下清静,特敬薄酒一杯,聊表歉意,还望殿下勿怪。”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外头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景况?
  大陈又如何了?
  崔韫枝脑海中一霎流转过许多念头,但只是很快地飞逝,一切又重新汇集于眼前之人身上。
  周知意举着酒杯,清澈的眸子含着笑意,耐心地等待着。
  崔韫枝只觉得那杯中的酒液如同毒药。
  这是燕州最烈的鞑子酒。
  她不能失态,更不能在沈照山和周承嗣面前露出破绽。她强迫自己抬起手,指尖颤抖着去接那杯酒,准备咬牙饮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更快地伸了过来。
  沈照山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一步便跨到了崔韫枝身侧。
  他动作自然无比,直接覆上了崔韫枝微凉的手背,将她欲抬的手轻轻按下,另一只手则稳稳地从周知意手中接过了那杯酒。
  崔韫枝微微一愣。
  他手掌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透过手背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绝对的掌控。
  两人的手隔着空气和那微凉的杯壁,在众目睽睽之下短暂地交叠了一瞬。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的粗糙,以及那沉稳有力的脉搏跳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暧昧与心悸瞬间冲散了方才的冰冷恐惧,让她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近来身子不适,染了风寒,不宜饮酒。”沈照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安静的厅堂里。
  他的目光掠过周知意,并无责备,却有一种深沉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这杯酒,我替她喝了。”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喉结滚动间,透着一股凛冽。
  周知意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仿佛对沈照山的阻拦毫不意外,也毫无芥蒂。
  她眼中甚至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和……
  极淡的兴味?
  姑娘落落大方地又斟满一杯,对着沈照山举杯:“表哥怜香惜玉,是柔贞殿下之福。那知意便敬表哥一杯,感谢表哥与赵大人今日的盛情款待。”
  沈照山与她碰杯,再次饮尽。
  她喝了这两杯烈酒,竟然毫无不适。
  周知意这才盈盈一礼,退回自己的座位,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然而,席间的气氛却微妙地沉凝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饮酒的周承嗣放下酒杯,低沉浑厚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打破了短暂的沉寂:“照山啊,看着你,倒让我想起些陈年旧事。”
  他目光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唏嘘。
  “当年老夫年轻气盛时,也曾沉迷声色,为一爱妾所惑,险些误了大事。”
  他这话一出,花厅内的气氛便瞬间凝滞了。
  沈照山未语,只转着手中那酒杯,微微挑眉。
  “那女子容颜娇美,性情也算温顺,可惜……出身太低,眼界太窄,只知争宠献媚,不懂进退分寸。”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崔韫枝,继续道,“后来幡然醒悟,才明白,真正的贤内助,需得是门当户对、能助夫婿稳固根基、光耀门楣的结发妻子。我娶了你舅母后,方才明白何为‘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
  他抿了口酒,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至于那些爱妾美婢……不过一时消遣,图个新鲜快活罢了。玩物终究是玩物,容颜易老,情爱易逝。唯有能并肩而立、共享荣华的结发之妻,才是男人真正的归处和依靠。
  “所以老头子我这些年,爱妾换了许多个,妻子却始终只能是你舅母一人呐。”
  这番话,看似在讲自己的过往,讲给沈照山听,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坐在男人身旁的崔韫枝。
  出身太低……眼界太窄……玩物……消遣……图个新鲜快活……
  这些词句,与沈照山曾经在昆戈王帐里那句刻骨的羞辱——“不也得在床|上求着我□?”——交织在一起,在她脑中不断回旋。
  周承嗣是在借旧喻今,是在赤裸裸地警告她:无论沈照山此刻对她表现出何种情意,她崔韫枝,一个被掳来的俘虏,身份尴尬,无依无靠,充其量不过是沈照山一时兴起的“玩物”和“消遣”。
  而能站在他身边,与他共享荣华的“结发之妻”,注定是周知意这样家世显赫、对他前途大有裨益的贵女。
  崔韫枝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攥着膝上的斗篷,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皮毛里,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当场失态。
  她感到自己像一件被放在烛火下、供人品评估价的货物,所有的尊严和隐秘的期待,都在周承嗣这轻描淡写的“故事”中被碾得粉碎。
  她偷偷抬眼看向沈照山。
  沈照山正垂眸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既没有反驳周承嗣的话,也没有出言安抚她。仿佛默认了这番“过来人”的“金玉良言”。
  崔韫枝心下一沉。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