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59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300
  少女脸颊蓦地飞起两片红云,连耳根都烫得厉害。
  身边的位置早已空了,只余下被褥间凹陷的痕迹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沈照山的冷冽气息。
  她拥着锦被坐起身,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略显凌乱的床榻,最终落在不远处的圆桌上。
  桌上竟整齐地摆着几样还冒着热气的清粥小菜,旁边放着一只小巧的食盒。而在食盒旁边,一张折叠起来的素笺异常显眼。
  崔韫枝忍着身体的不适下床,走到桌边,迟疑地拿起那张纸。
  展开,上面是四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
  酉时回来。
  字如其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破天荒地交代了他的行踪。
  崔韫枝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遒劲的笔锋,心头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滋味。
  这人……竟然学会报备了?
  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察的甜意,悄然在心湖深处漾开一圈涟漪。
  但很快,崔韫枝的嘴角就缓缓落下了。
  她一面因为他偶尔流露的保护和笨拙的“报备”而心旌摇曳,忍不住想要靠近那点稀薄的温暖;一面又因为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沉重的家国仇恨和他曾经施加的屈辱而筑起高墙,逼迫自己远离。
  这种撕裂般的矛盾让她胸口发闷。
  她盯着那四个字看了许久,最终,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将那张字条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走到床边,打开床头一个平日里放些小首饰的隐秘暗格,将它妥帖地放了进去,仿佛收藏起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到桌边,拿起勺子,食不知味地搅动着那碗温热的粥。身体的不适和心头的纷乱让她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喝了几口。
  想到那张未燃尽的纸条和可能的“东厢房”之约,她心中警铃再次响起。不行,必须出去看看风声。她正欲起身唤禾生进来伺候梳洗,外间却传来禾生刻意压低却难掩紧张的通禀声:
  “少夫人……表、表小姐来了,说要见您。”
  崔韫枝动作一顿,心头猛地一沉。
  周知意?她来做什么?
  “请她进来吧。”崔韫枝脸色未变,坐回了原位。
  门被推开,周知意依旧穿着得体的浅蓝色衣裙,脸上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款款走了进来。她目光在房内快速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崔韫枝身上。
  “柔贞殿下安好。”周知意微微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表小姐不必多礼,请坐。”崔韫枝示意禾生看茶。
  周知意依言坐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崔韫枝的脸颊和脖颈。当她的视线触及崔韫枝雪白颈侧那几处无法完全被衣领遮掩的、暧昧的红痕时,她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阴霾,随即又被更深的温婉笑意掩盖。
  “殿下昨夜睡得可好?这燕州秋深露重,比不得我们河东气候温润,殿下千万要保重身子才是。”周知意端起茶杯,声音清甜,语气关切得如同亲姐妹。
  崔韫枝淡淡应道:“尚可,有劳表小姐挂心。”
  周知意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笑容不变,话锋却悄然转向:“殿下初来北地,想必许多事情都还不习惯吧?表哥他……平日里军务缠身,又忙着许多大事,难免有顾不周全的地方。殿下若是觉得府里闷了,或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知意便是。”
  她顿了顿,看着崔韫枝,眼神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同情”和“理解”,声音放得更柔,却字字如刀:“只是……殿下身份特殊,如今又客居在此,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些才好。”
  “毕竟表哥他……志向远大,肩负着昆戈和燕州无数军民的身家性命。若是因为一些不必要的……牵绊,惹来闲言碎语,或是让表哥分心旁骛,影响了一干关乎北地存亡的要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每句话都带着笑,语气温温柔柔,仿佛在为崔韫枝考虑,但话里话外却清晰地传递着一个意思。
  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崔韫枝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周知意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脸上笑意更甚,只当她是被戳中了痛处,无力反驳。她正准备再好心地“提点”几句,比如“殿下不如安心在后院修养,少抛头露面”之类的话。
  就在她红唇微启,下一个字即将吐出的刹那——
  一直沉默的崔韫枝突然动了。
  她猛地站起身,在周知意惊愕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抄起自己面前那杯滚烫的茶水,手腕一扬,连茶带盏,狠狠地朝着周知意脚前的地面摔去。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
  精致的瓷盏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四处飞溅,有几滴滚烫的水珠甚至溅到了周知意华贵的绣鞋鞋面上。
  “啊——!”周知意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几步,惊恐地看着脚下狼藉的碎片和冒着热气的茶水,又惊又怒地抬头看向崔韫枝。
  崔韫枝站在原地,身姿挺直,方才那副沉默顺从的模样荡然无存。
  “表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崔韫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完全不同于平日的温软,“只是,我的去留,我的言行,是安分守己还是抛头露面,该由谁操心,该由谁决定——还轮不到一个刚来一天的‘客人’指手画脚。”
  “沈照山觉得我是拖累自会处置,觉得不是……你又算什么东西替他妄下论断?”
  她目光扫过周知意惊魂未定的脸:“至于我会不会成为谁的‘拖累’或‘牵绊’……表小姐,”她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其讽刺的笑意,“与其操心这些,不如先管好你自己。”
  周知意被这连珠炮般的反击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漂亮的脸蛋都带上了几分愠怒。
  她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陈朝公主,骨子里竟藏着如此锋利的爪牙。
  只是周知意只失态了一瞬,很快又变成了方才进来时那笑意盈盈的模样,仿佛刚才话中藏锋的人不是她。
  “殿下何故生气?臣女不过是随口胡说一二,想来是讨人嫌了……”她还欲说什么,崔韫枝忽然微微扬起了下巴。
  “姑娘若无事,便出去吧。”
  她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姿态强硬又不容置疑。
  周知意微微眯了眯眼,脸色更加难看,她纤细的手指划过崔韫枝桌子上那绣着荷花纹的桌布,忽然笑了一下。
  这一笑,笑得崔韫枝心中有些觉得怪异。
  只是周知
  意没再说什么,向她别过,远远走了。
  直到周知意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崔韫枝挺直的脊背才微微松懈下来,身体晃了晃,扶住了桌沿。
  刚才那番争吵,几乎耗尽了她积攒的力气。
  禾生赶紧上前扶住她,又是担忧又是解气:“少夫人!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
  崔韫枝摇摇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心思万分不宁。她看着地上那摊狼藉的茶水碎片,轻声道:“收拾了吧。”
  *
  燕州城外的鹰愁涧半山腰。
  巨大的矿脉轮廓已在初冬的阳光下显露峥嵘,工匠和士兵们正在紧张地勘测、规划。
  沈照山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玄色大氅,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俯瞰着下方热火朝天的景象,听着身边赵昱的汇报。
  再过些日子,天气冷得太过头,一切便都不大方便了。
  “……矿脉走向清晰,储量惊人,初步估算,若能顺利开采冶炼,足以武装十万精兵……”赵昱正说着,一个亲卫匆匆从山下奔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昱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像是想笑又拼命忍住,表情扭曲。
  沈照山敏锐地察觉:“何事?”
  赵昱清了清嗓子,努力板着脸,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疯狂上扬:“回少主……府里传来消息……表小姐……呃,周表小姐,刚才去了少夫人院里。”
  沈照山眉头一蹙,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做了什么?”他周身的气息都沉凝了几分。
  赵昱赶紧道:“据报……表小姐言语间似乎……嗯,有些不太妥当。然后……”他顿了顿,将语言在嘴里组织了一番,“然后少夫人她……突然起身,把自己面前那杯滚烫的茶,连茶带盏,直接摔碎在了表小姐脚前的地上,茶水溅了表小姐一鞋面!”
  “噗——”旁边正在喝水的栗簌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
  沈照山也愣住了。
  赵昱忍着笑,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少夫人当时……气势可足了!直接指着表小姐说,‘我的去留言行,轮不到你一个刚来一天的客人指手画脚!沈照山觉得我是拖累自会处置,觉得不是……你又算什么东西替他妄下论断?!’然后就直接让禾生送客了!表小姐气得脸都青了。”
  沈照山听着赵昱的描述,脑海中勾勒出那副画面,原本冷峻的眉眼先是愕然,随即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化作一声低沉而愉悦的轻笑。
  想象着崔韫枝那平日里温顺的小兔子突然炸毛、言辞锋利如刀的样子……
  “呵……”沈照山抬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下颌,眼底的笑意深不见底,带着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兴味盎然,“倒是我……小瞧她了。”
  第43章 雨霖铃杀了他……为了大陈……
  周知意的离去并没有给崔韫枝带来太多的松快。
  她站在洒满日光的窗台前,想让自己高兴一点儿,可是一闭眼、一静下来,心中眼前便都是沈照山、大陈、父皇母后以及……
  那张字条。
  沈照山酉时方归,此刻尚早。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疯长,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
  不能再等了,必须去探个究竟。
  “禾生,”崔韫枝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随我出去一趟。”
  禾生有些埋怨周知意。
  少夫人今晨起来分明瞧着还挺高兴的,她一来一去,人就又郁郁寡欢的样子。
  真讨厌。
  但她看着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藏的忧惧,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立刻应道:“是,少夫人。”
  主仆二人换了素净不起眼的常服,未带任何随从,悄然从侧门出了戒备森严的节度使府。
  二人方出去有两刻的时辰,天空不知何时就布满了铅灰色的云层,空气沉闷而潮湿。
  刚走出府邸所在的长街,踏上通往临河客栈的坊市,细密的雨丝便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起初如牛毛,渐渐沥沥有声,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雨幕中的市井,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匆忙与鲜活。
  小贩们手忙脚乱地收起摊子上的货物;一个妇人叉着腰,对着自家汉子急切地吆喝:“死鬼!还愣着干啥?快!快把晒场上的谷子收起来!淋湿了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那汉子被吼得缩了缩脖子,连忙扛起箩筐冲向不远处的晒场;顽皮的孩童在屋檐下嬉笑着伸出小手接雨水,又被大人拽回屋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翁,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盖着破旧的油布,在雨中慢悠悠前行。
  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带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崔韫撑着禾生递来的油纸伞,深吸了一口气,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为生计奔忙的芸芸众生,看着他们在细雨中的喜怒哀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这些人的悲欢,与庙堂之上的倾轧、关外铁蹄的铮鸣、节度使府中的暗涌,仿佛隔着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