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60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554
  她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如今却连这些为了一口饭、为了一捧干谷而奔忙的普通人都不如。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禾生在一旁小心地搀扶着她,留意着脚下的水洼。她看着雨中的街景,似乎也被勾起了什么,小声地开口,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向往:“少夫人,您看,下雨天也挺好呢。奴婢小时候……最盼着下雨了。”
  崔韫枝侧目看她。
  禾生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追忆的光彩:“那时候家里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肉。有一年……好像是中元节前后吧?下了好大的雨,巷口那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嫌腌腊肉被雨水淋湿了边角,怕主家嫌弃,就丢了出来不要了。
  “奴婢的娘……冒着雨捡了回来。虽然只有小小一块,还被雨水泡得发白,可娘把它切成薄片,和着捡来的野菜煮了一大锅汤……”她咂了咂嘴,仿佛还能回味起那滋味,“那汤可真香啊!热乎乎的,带着咸肉味儿,一家人围着破瓦罐,吃得可暖和了!奴婢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她说着,脸上是纯粹的、毫不作伪的幸福笑容,仿佛那段食不果腹、捡拾残羹的苦日子,因着那一碗咸肉野菜汤,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崔韫枝静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如同被滚油煎过。
  她看着禾生脸上那简单的快乐,再想想自己锦衣玉食的过往和如今看似安稳实则如履薄冰的处境,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堵在喉头。
  崔韫枝想,自己以后一定会让禾生每天都吃上肉。
  “是啊……”崔韫枝的声音有些发涩,轻轻拍了拍禾生的手背,“那一定……很好。”
  主仆二人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终于再次来到了临河客栈。雨水敲打着客栈的屋檐和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大堂内比往日显得安静许多,只有零星的茶客低声交谈。
  崔韫枝没有像上次那样上二楼雅座。她目光扫过大堂,径直走向柜台。
  “掌柜的,”她声音平静,“要一间临河的东厢房。听说那边景致好,可以看雨。”
  掌柜的抬眼看了看这位气质不凡、戴着面纱却衣着素净的小娘子,又瞥见她身后同样清秀的丫鬟,虽有些诧异她不去二楼雅座却要厢房,但生意上门没有不做的道理,立刻堆起笑容:“好嘞!东厢房正好空着!景致是顶好的!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东厢房位于客栈后院,相对僻静。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淡淡的木质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清
  冽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布置得还算雅致,推开临河的窗棂,果然可见烟雨蒙蒙中的河道,雨丝如线,落入河中,漾开圈圈涟漪。
  崔韫枝让禾生在房中等候,自己则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雨渐渐小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客栈伙计短褐、肩上搭着白巾的身影,出现在窗外的廊檐下。
  崔韫枝心中巨震!
  正是上次那个塞给她纸条的小厮。
  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抹布,状似随意地擦拭着廊柱上的雨水痕迹,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洞开的窗户,与崔韫枝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崔韫枝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那小厮动作不停,脚步却不着痕迹地朝窗边挪近了几步。
  崔韫枝深吸一口气,没有让他进来。
  她侧身,对着房内正有些好奇张望的禾生道:“禾生,我有些饿了,你去楼下看看,让厨房做几样精细的点心送上来,再……买些新炒的松子,要焦糖味儿的。”她故意点了个需要现炒、耗时稍长的东西。
  禾生不疑有他,应了一声:“是,少夫人,奴婢这就去!”
  她提着油纸伞,转身快步出了房门。
  待禾生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崔韫枝才重新转向窗外。
  那小厮已经停在了窗边,距离她不过三尺之遥,借着擦拭廊柱的动作作为掩护。
  “殿下倒是谨慎。”小厮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但更多的是一种冷硬的疏离。
  崔韫枝没有接话,只是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
  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和肩头,让他显得有些狼狈。但当他微微抬起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崔韫枝终于看清了他被雨雾模糊的侧脸轮廓和那双熟悉的眼睛。
  一道惊雷仿佛在她脑中炸开。
  这张脸……这张脸她认得!虽然比记忆中沧桑了许多,添了风霜,但那五官轮廓,那眼神深处透出的精明与沉稳……
  “齐……齐叔?!”崔韫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失声低呼出来。
  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客栈小厮?分明是齐王府的大管家——齐忠!是她的六哥,齐王世子崔珩最信任、最倚重的家臣!
  当年在长安,六哥崔珩最是跳脱不羁,不喜朝堂争斗,只爱搜罗天下奇巧之物。崔韫枝那时年纪小,也爱新奇玩意儿,常常溜去齐王府找六哥玩耍。齐忠每次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唤她一声“小殿下”,然后变戏法似的捧出六哥搜罗来的各种有趣物件儿逗她开心。在她心中,这位齐管家是和蔼可亲的长辈。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齐忠听到那声久违的“齐叔”,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
  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殿下,没时间叙旧了!此地凶险,长话短说!”
  “为什么?”崔韫枝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哭腔,“齐叔,您怎么会……六哥他……”
  “世子爷……还好。”齐忠打断她,语气沉重,“只是如今……身不由己。”
  他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目光如炬地盯着崔韫枝,“殿下,老奴冒险前来,只为一事!您为何还不动手?”
  他再次提到了那张纸条。
  崔韫枝如坠冰窟,方才认出故人的一丝激动瞬间被残酷的现实浇灭。她看着齐忠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质问和失望。
  “杀了他?”崔韫枝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抗拒,“为什么要杀他?齐叔,你告诉我,究竟是谁的意思?是六哥?还是……其他人?”
  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自己、或者能让她彻底死心的理由。
  “为什么?!”齐忠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悲愤和难以置信的痛心,仿佛崔韫枝问了一个天大的蠢话!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殿下!您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脚下这片土地是谁的?!忘了陈朝的列祖列宗?忘了长安城破那日的冲天火光和百姓的哭嚎?忘了我们多少宗室贵胄、忠臣良将,死在昆戈铁蹄之下?忘了您自己……是如何被那沈贼掳掠至此,受尽屈辱的?”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着崔韫枝。
  “杀了他,还需要别的理由吗?!他是大陈不共戴天的死敌!是覆灭我宗庙社稷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沈照山一日不死,昆戈便一日是我大陈心腹大患!”
  “如今他占据燕州,马上就要一统北疆,一旦让他铸成新军,兵锋南指,我大陈……我大陈残存的这点基业,必将万劫不复!那些还在苦苦支撑的义军,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都将彻底坠入深渊!”
  齐忠的声音悲怆而绝望,带着一种亡国之臣的锥心泣血:
  “殿下!您可知,自荆、燕二州落入沈贼之手,北境屏障尽失?朝廷……朝廷势弱,权臣当道,只顾争权夺利!南疆流寇趁势坐大,已攻陷数郡,各地藩镇拥兵自重,坐视不理。”
  “我大陈……已是风雨飘摇,危如累卵!而沈照山,他便是悬在我大陈头顶最锋利的那把刀!您是他枕边人,是唯一有机会接近他、了结他的人!这是天命赋予您的责任!是您身为大陈公主的天命!”
  “朝廷以万民禄养了您十六年,这是您可以为大陈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杀了他!”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审判,带着齐忠全部的悲愤与期望,重重地砸在崔韫枝的心上。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冰冷的雨水顺着齐忠的鬓角滑落,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他眼中强忍的浊泪,滴落在潮湿的廊檐下。
  崔韫枝僵立在窗内,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齐忠那字字泣血的话语,像无数根烧红的长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将她心中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因沈照山而起的犹豫和动摇,撕扯得鲜血淋漓。
  家国大义,血海深仇,万民水火……这些沉重到足以压垮一切的字眼,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扣住了她的脖颈,让她窒息。
  窗外的雨声、齐忠悲愤的声音、来来往往的客人的脚步声,在她脑中疯狂旋转。
  “殿下!”齐忠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急切的催促,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雨幕中的院落。
  “时不我待!沈贼如今忙于开采新矿,警惕或许稍懈,正是动手的良机!老奴……和世子爷,还有无数义士,都在等着您的消息!”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切莫因一时妇人之仁,辜负了列祖列宗,辜负了……那些为你而死的人。”
  “老奴不能久留。下次……会再寻机会联络您。殿下……保重!”
  齐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期盼,有痛惜,更有不容置疑的逼迫。
  他不再多言,迅速低下头,恢复成那个卑微勤恳的小厮模样,拿着抹布,脚步匆匆地消失在雨帘笼罩的回廊尽头。
  崔韫枝僵立在窗前,渐渐又起的冰冷的雨丝扑打在她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齐忠的话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杀了他……为了大陈……为了六哥……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为了她作为公主最后的价值……
  可是……沈照山……
  不对,不对,不能这么草率地做决定。
  齐忠为什么会来到这儿?为什么伪装成小厮?燕州和长安离得那么远,他在这里呆了多久了?他说的话有几成可以相信?
  她不能只听齐忠一面之词。她必须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猛地关上了窗户,隔绝了雨声。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快步走出了东厢房。她没有回房间,而是径直走向了客栈前堂。
  雨天的客栈大堂比往日更显嘈杂,三教九流的客人围坐在一起,高声谈论着各种消息。
  崔韫枝戴着面纱,原想着寻个话头去问,便选了一个靠近角落、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周围的议论。
  却不想他们讨论的正是这纷
  乱的时局。
  “……听说了吗?南边的战事又吃紧了!”
  “可不是!洛阳城上月就破了!守城的王将军听说战死了,全家都没跑出来……”
  “唉,造孽啊!长安丢了才多久?洛阳又……”
  “朝廷?朝廷顶什么用!皇帝就是个摆设,还不是那几个朝中大臣说了算?只顾着捞钱!”
  “你说,为何这大陈战事如此吃紧,还要出尔反尔,惹得昆戈生气?虽说这昆戈也是蛮横,但这世事谁说得准呢?哎……”
  听罢这话,崔韫枝大抵明白,燕州百姓是不知道沈照山真实身份的。
  并且他们对昆戈其实并没有多少怨憎之情。
  这和崔韫枝原本以为的全然不同。
  按理来说,燕州地处边境,战事应该频仍,但它反而一派和乐之相貌;而比起对昆戈,燕州的百姓似乎对大陈的不满更多。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难受得无法呼吸。
  议论声又起。
  “唉,我娘舅就在陇西那块儿,前两日逃难来了,你是不知道,我听他说那景况,我都心惊着呢!”
  “只盼着别打到咱这儿来,我可不想光着大|腚在街上跑!”
  “哈哈哈哈哈!就你一般里会说笑!放心着吧!打到哪儿都不会打到咱们燕州来……”
  零碎的议论,嘈杂的人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崔韫枝的耳膜。
  “哎,你说,咱们这儿能成为下一个晋阳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