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61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517
“那谁知道呢?哎哎哎!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赶紧吃你的吧!要我看,还是别打仗的好,我也不觉得做什么龙兴之地长面子,我觉得,还是吃饱饭最重要!”
一阵哄笑声起,接着是碗筷碰撞的声音,话题转换,他们接下来聊到了什么,崔韫枝却不大记得了。
洛阳陷落……守将战死……朝廷无能……小人背约……龙兴之地……
齐忠的话,竟一一被这些市井流言印证。
甚至更为惨烈。
长安、洛阳,这两座象征着大陈荣耀与心脏的巨城,竟然真的都已沦陷敌手。
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碾碎。崔韫枝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身,甚至忘了那壶没动过的粗茶,如同游魂般,脚步虚浮地走回东厢房。
推开房门,禾生刚好将伞收了,提着油纸包进来,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少夫人!点心买回来了,还有您要的焦糖松子,刚炒好的,可香了!您快尝尝……”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崔韫枝的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摇摇欲坠。
“少夫人?”禾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手中的油纸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金黄的松子滚落出来。她惊慌失措地扑过来扶住崔韫枝,“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差?”
崔韫枝被禾生扶住,才勉强站稳。她看着禾生那张充满纯粹担忧的小脸,张了张嘴,想说“没事”,想说“只是有点累”。
然而,就在她试图发出声音的刹那——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酸涩无比的眼眶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灼热的触感,仿佛是她心防彻底崩塌的前调。
“少夫人?!”禾生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崔韫枝像是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到足以压垮一切的负担和痛苦,猛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紧紧地、死死地抱住了禾生。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冲破了喉咙,紧接着,是再也无法抑制的、如同山洪暴发般的嚎啕大哭。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禾生单薄却温暖的肩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声悲恸而绝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那不是委屈的低泣,而是灵魂被撕裂、被现实彻底击垮的崩溃。
“禾生……禾生……”她语无伦次地唤着,声音破碎不堪,“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禾生的肩头。禾生被她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完全被这汹涌到可怕的悲伤吓懵了。
她只能笨拙地、一下下地拍着崔韫枝的背,声音也哽咽了:“少夫人……别哭……别哭啊……有奴婢在呢……”
可崔韫枝只是哭,撕心裂肺地哭。
家国破碎的惨状、齐忠冰冷的逼迫、沈照山带来的混乱情愫……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借着刚刚确认的残酷现实,借着禾生这唯一的依靠,汹涌而出,将她彻底淹没。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几乎淹没了一切声音。
崔韫枝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湿淋淋的。
第44章 争执起沈照山将她困在了别院里。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清晰地勾勒出各州的山川地貌、关隘城池。代表鸷击部的黑色小旗插在燕州、云州等关键节点,而象征大陈疆土的黄色小旗则显得支离破碎,尤其在南境,被代表流寇叛军的红色小旗蚕食得所剩无几。
气氛肃杀。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
沈照山负手立于沙盘前,灰蓝色的眼眸沉静如渊,落在沙盘上代表河东河北的区域——那是周承嗣的地盘。
赵昱侍立在他身侧,神情恭谨。而站在他对面,正用手指点着沙盘上大陈腹地一片空白区域的,是一位身形高大、同样异族面貌的青年将领。
正是博特格其。
沈照山其实有段时间没有见过这个表兄了。
不过这只是因为沈照山留在燕州的原因,琼山县主的事情并没有使得二人之间生了罅隙。
“海日古,你看。”博特格其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手指重重敲在沙盘上大陈南境那片混乱的红黄交织之地,“长安、洛阳接连陷落,朝廷威信荡然无存。南疆流寇已成燎原之势,各地藩镇拥兵自保,一盘散沙,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照山,那勾起的笑容里透出赤裸裸的野心和杀伐之气:“我们只需以剿匪平乱之名,提一支精兵南,周承嗣那老狐狸的河东河北近日来受了灾,自顾不暇,刚把女主送过来,绝不敢轻易阻拦。我们可效仿当年入主燕州,直插大陈腹心。
“趁其病,要其命——一举拿下江南富庶之地,切断大陈的后路,届时,整个中原,唾手可得!”
他的话语充满了煽动力,描绘的前景令人血脉贲张。旁边几位将领眼中也流露出兴奋和赞同的光芒。
然而,沈照山的神色却没有任何波动。他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沙盘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冬天要来了,博特格其。”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博特格其营造出的狂热气氛。
“冬天?”博特格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眉头紧锁,语气带上了明显的不耐和质疑,“冬天又如何?昆戈的勇士,何曾惧怕过严寒?!当年雪夜奔袭幽州关,不照样……”
“此一时,彼一时。”沈照山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当年是奇袭,是破关。如今是深入敌境,攻城略地,甚至可能陷入胶着。”
“冬日行军,粮草转运艰难,士卒冻伤减员,战马损耗巨大。更遑论,大陈南境多水道,冬季虽非汛期,但河面冰封情况不一,我军不习水战,若遇冰面破裂或敌军水师袭扰,进退维谷,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博特格其变得锐利起来的视线:“鹰愁涧的铁矿,才是我们立足北境、积蓄力量的根本。开春后,新铁铸成兵甲,才是我们挥师南下的底气。现在冒进,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博特格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跨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沙盘边缘,那方才志得意满的笑容彻底碎裂,露出底下冷硬如铁的真实面目,“照山!机会稍纵即逝!现在不下手,等周承嗣那老狐狸腾出手来,等南边的流寇被剿灭或者整合,等大陈缓过一口气……”
“我们就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冬天?冬天就是最好的掩护!那些泥腿子冻得连
刀都拿不稳,正是我们铁蹄向前的时候!”
这已经不是博特格其第一次提出南下。
自从得知大陈内乱加剧的消息,他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一次又一次地在军议上力主出兵。而沈照山,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种理由将他堵了回去。
积压的怒火和挫败感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临界点。
博特格其看着沈照山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看着他依旧沉稳、毫无动摇的眼神,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脑中闪过那个被沈照山金屋藏娇、让赵昱都尊称一声“少夫人”的陈朝公主,想起探子回报中沈照山对她异乎寻常的维护……
“够了!”博特格其猛地一拍沙盘边缘,震得几面小旗簌簌抖动。他死死盯着沈照山,瞳孔里燃烧着愤怒和一种近乎恶毒的揣测,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控制不住:
“沈照山!你到底是真的觉得冬天来了不宜行军,还是……心疼你府里那个陈朝公主,怕我们南下兵锋太利,吓着了你的‘内子’?!你比我清楚!”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议政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昱脸色骤变,猛地抬头看向博特格其,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其他将领也瞬间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在沈照山和博特格其之间惊疑不定地扫视。
博特格其话一出口,自己也立刻意识到失言了。
他看着沈照山瞬间沉凝如冰的脸色,看着那双灰蓝色眼眸深处骤然翻涌起的、如同极地风暴般的寒意,心头猛地一沉,一丝懊悔掠过。
他太冲动了。
脑子嗡嗡地响,博特格其揉了揉太阳穴,却又一面不愿意开口下这个脸面,帐内便一时寂静僵持着。
“少主息怒!”赵昱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惶恐,“将军连日操劳军务,忧心燕州未来,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绝非有意冒犯少主!请少主明鉴!”他一边请罪,一边用眼神示意博特格其赶紧低头。
博特格其脸色变幻,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没有立刻道歉,只是梗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还在气头上,但也知道刚才的话过了火。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议政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沈照山脸上的寒意实质般,压得堂内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他缓缓抬起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发作。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只是伸向了沙盘。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指尖精准地拈起了插在大陈腹地、那片代表混乱区域边缘的一枚小小的、画了龙纹的黄色角旗。
那枚小旗,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象征着大陈皇室最后一点微末的存在感。
沈照山面无表情,两根手指微微用力。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那枚小小的木制旗杆,在他指间应声而断。
他将断裂的旗杆连同那面小小的、代表大陈的黄色三角旗,随意地、如同丢弃垃圾般,从沙盘上挪开,丢在了旁边空置的托盘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眸,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博特格其,再掠过跪在地上的赵昱,最后缓缓扫过堂中所有屏息凝神的将领。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甚至看不到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博特格其那石破天惊的质问,从未发生过。
“先议到这儿,大家赶路都乏了,都下去吧。”沈照山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冬日严寒,各部整军备武,加固城防,看管好新安置的流民,莫生事端。”
“鹰愁涧铁矿的开采事宜,赵昱,你亲自督办,开春之后,我要看到第一批精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沙盘上那片被挪走了小旗的空白区域,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笃定:
“至于南下……”
“诸位不必担心,必不会叫我们多年筹谋付之东流。”
其他将领在赵昱的勾肩搭背下,出了议政堂大门,只剩下个博特其格,和沈照山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话。
最终还是沈照山往一旁的太师椅上一坐,饮完了一盏茶,才幽幽转头,对着博特其格道:“还不快滚?”
博特其格见沈照山没有和自己算账的意思,松下一口气。
他看着沈照山,想就方才的事道歉,又寻不到话头,只得挠了挠后脑勺,坐在了一旁的方凳上。
哪儿想这方凳的腿儿不齐,他一坐上,差点儿后仰着跌倒。
沈照山淡定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你爷爷的!”博特其格知道这小子就等着自己坐这一下呢,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燕州风物。”沈照山挑了挑眉。
博特其格真想骂他,但又不敢,只得瞪了他一眼,欠起身来,抱臂站在一旁。
刚想说话,却听沈照山忽然道:“博特其格,不要把你的家事带到军务中来。”
博特其格一愣,脸色不大好看。
“我没有。”
沈照山微微斜乜了他一眼,将茶盏转了一圈儿,没开口。
反驳的话在博特其格舌尖转了几圈儿,最后还是被咽了回去。
*
节度使府的书房内,最后几位禀报军务的将领行礼告退,沉重的门扉合拢,隔绝了外间的风雨声。
沈照山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铁矿勘察与军议耗神,此刻难得的安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