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62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286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宽大的袖袋,指尖触碰到一个温热的油纸包——是进城路上特意绕道去南街老铺买的豌豆糕。
  那铺子的老师傅手艺极好,新出锅的糕点软糯清甜,带着豌豆特有的香气。他记得,她似乎提过一次喜欢这个。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崔韫枝回来了。
  沈照山抬眼望去,她身上带着室外的凉意和水汽,脸色比出去时更加苍白。禾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脸上满是担忧。
  沈照山蹙了下眉,正欲开口询问她去了哪里、为何如此失魂落魄,目光却瞥见她似乎被什么吸引,脚步顿住,视线投向书房外回廊的转角处。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高大挺拔、穿着昆戈将领常服的身影恰好从回廊转角走过,步履带风,侧脸线条冷硬。
  是博特格其。
  他似乎只是路过,并未停留,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廊柱之后。
  仅仅是一瞥。
  但对崔韫枝而言,那熟悉的身影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刻意封闭的记忆深处。
  琼山县主。
  那个被绑在立柱上受刑的侍女,那惨白寂静如坟场的呼衍王帐,那散落一地的小衣服,那双空洞绝望、流着泪哼唱童谣的眼睛,还有博特格其那句轻飘飘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我杀了阿罕娜”……
  这些被刻意压抑、几乎要被她逃避过去的记忆碎片,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甚至忘了沈照山的存在,猛地转身,目光直直地看向那远去的身影,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颤抖:“我小姑姑……她怎么样了?”
  这突如其来的、没头没尾的质问让沈照山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翻涌的惊惧,心中了然她定是看到了博特格其,被勾起了那时的记忆。
  他压下心头的复杂,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本能的疏离:“琼山县主是呼衍部的事情。我不清楚。”
  “不清楚?”崔韫枝像
  是被这句话刺中了,她几乎摇摇欲坠,猛地向前一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敷衍的愤怒,“你怎么会不清楚?你和博特格其……”
  她指向博特格其消失的方向:“你们不是表兄弟吗?呼衍部的事情,昆戈的事情,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她……她过得有多……”
  “崔韫枝。”沈照山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冻结了崔韫枝所有未尽的控诉。
  他灰蓝色的眼眸沉沉地看着她,那里面没有温情,没有解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上位者的漠然和一种被冒犯的警告。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殿下?”
  “殿下”二字,被他刻意咬得清晰而冰冷,像一道无形的鸿沟,瞬间将两人隔开。
  崔韫枝一愣。
  那夜在花厅他掷地有声的“内子”,那强硬回护的姿态,那带着酒气的、几乎将她揉进骨血的拥抱……仿佛都成了遥远而不真实的幻影。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从少女的脚底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冰冷的漠然,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喃喃重复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无尽的苦涩和绝望。
  她和她有着同样的姓氏、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来自同样的故乡,如果没有昆戈,兴许琼山县主还能看着她长大,这样,自己就有了一个温柔的善良的、如同目前一样的姑姑。
  她们本来该坐在太液池旁,春赏垂柳,夏采荷花,秋踏落叶,冬赏飘雪,像无数个普通的女儿家一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虚妄。
  她猛地甩开禾生试图搀扶的手,往前逼近一步,直视着沈照山那双冰冷的灰蓝色眼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
  “沈照山!你是不是觉得,把我也像他关着琼山县主那样关起来,就万事大吉了?是不是只要我还喘着气,安安分分地待在你身边,做个漂亮的‘玩物’、‘消遣’,你就满意了?”
  “就像周承嗣说的,玩物终究是玩物,玩腻了就可以换掉,反正你身边迟早会有像周知意那样‘门当户对’的‘贤内助’!”
  “我呢?我算什么?一个亡国的俘虏,一个连自己故国如今长安、洛阳尽失,南境烽火连天、朝廷形同虚设都不知道的聋子瞎子吗?”
  最后那句话,秋天挂不住的月亮一样,碎裂在地上,将两人都说得一愣。
  崔韫枝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她讪讪收回撑着的小臂,但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沈照山先是一滞,而后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
  男人一步一步靠近。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的压力让禾生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你知道?”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谁告诉你的?”
  崔韫枝被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但她胸中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同样达到了顶点。
  她豁出去了,昂着头,尽管声音带着颤抖,却不肯示弱:“重要吗?沈少主!还是七殿下?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活该被蒙在鼓里,做一个无知无觉的雀鸟?”
  “还是说,你早就知道大陈如今的惨状,却心安理得地在这里谋划着铁矿,盘算着什么时候挥师南下,彻底踩碎我的故国?”
  “崔韫枝!”沈照山厉声喝断她,眼中怒火翻腾,“你懂什么?!朝堂倾轧,藩镇割据,流寇四起,那是大陈自己烂到了根子里!没有我,也会有别人!这天下大势,岂是你能妄加置喙的?”
  他这话一出,不知触到了什么,崔韫枝感觉自己胃像是被潮湿雨水浸透了。
  “我不能妄加置喙?”崔韫枝被他的话彻底激怒,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开始缓缓颤抖。
  “可我也是大陈的公主!我的根在那里!我的亲人在那里!我眼睁睁看着它被践踏,被撕裂,却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吗?”
  “沈照山,你告诉我,在你眼里,琼山县主那样被折断羽翼、关在笼子里生不如死地活着,是不是就是我的未来?是不是所有被你们掳来的人,都该是那样的下场?”
  “住口!”沈照山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一步上前,强大的压迫感让崔韫枝瞬间窒息。他从未在她面前如此暴怒过。
  “崔韫枝,你们大陈现在乱得跟蜂窝一样,现在,连夜,我把你送回杭州,你以为一切就能和以前一样了吗?”沈照山头一次将这些话端到台面上来,“在长安陷落之前,整整一年,大陈有无数次机会去阻止赵吉贞叛乱,也有无数次机会和昆戈结盟,但是——”
  “你父皇统统、统统都没有管。”
  “当时荆州灾荒,调来的赈灾粮却连该有的三成都没有,饿死的人能从荆州一直叠到燕州,是我,是我,还有赵昱,从昆戈、从燕州调粮,去补你们大陈的窟窿,后来荆州也反了,你和我说,这难道是我的错?”
  “还有,如果不是我当时救了你,你现在早成了孤魂野鬼一条,你父皇若是真的疼惜你,又怎么会远远地把你一个人落在摘星阁?”
  “我救了你,所以你是我的人,懂吗?”
  崔韫枝的心思因为男人一席极其罕见的、隐忍着暴怒的话而晃荡,但最后都汇聚于那最后一句。
  她绝望地有些语塞。
  “所以我就该感恩戴德?就该忘记自己是谁?就该眼睁睁看着我的故国在烈火中哀嚎而无动于衷?!”崔韫枝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无尽的屈辱和绝望,“沈照山,对,你说得都对,但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消遣?一个战利品?还是一个……需要被驯服的、随时可以丢弃的宠物?”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勉强维系的关系上。
  沈照山看着她泪流满面却倔强不屈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深切的、仿佛被全世界背叛的痛苦和绝望,胸中翻涌的怒火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刺痛和烦躁取代。
  长久的沉默。
  他盯着崔韫枝,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你说得对。”
  沈照山终于再开口。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冰冷,甚至更甚,“或许……我确实该好好想想,你到底算什么。”
  说完,他不再看崔韫枝一眼,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书房,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人心头发颤。
  书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渐渐放凉的豌豆糕的气味,在密闭的空间里让人有些作呕。
  崔韫枝呆呆地看着桌上那凉透的糕点和被盛怒的沈照山离去带落、碎了一地的茶盏,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刚刚萌生出一丝卑微期望、又被狠狠踩碎的心。
  禾生早已吓得泪流满面,此刻才敢上前,颤抖着扶住摇摇欲坠的崔韫枝:“少夫人……”
  崔韫枝的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被禾生紧紧抱住。
  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只觉得这深秋的寒意,已彻骨入髓。
  从第二日开始,沈照山将她困在了别院里。
  从昆戈的王帐到燕州的院落,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第45章 深秋风整整半月未曾踏足她这里。
  沈照山已经整整半月未曾踏足节度使府的后院了。
  他宿在军营,和将士一起宿在矿场临时搭建的木屋里。
  燕州城的事务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转,铁矿的开采如火如荼,赵昱每日都会将重要的文书送到他临时落脚的地方请示。
  只是,整个节度使府乃至军营,都笼罩在一种无形的低气压中。
  这种低气压最直接的承受者,便是博特格其。
  “博特格其!你带的眼睛是摆设吗?这矿脉走向图上的标记都能看错?还是说昆戈的雪豹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了?”
  沈照山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将一份图纸摔在刚进门的博特格其脚下。
  博特格其弯腰捡起图纸,扫了一眼,眉头微蹙。
  图
  上确实有个不起眼的标记笔误,但绝不影响大局。他张了张嘴,看着沈照山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终究把辩解的话咽了回去。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被训斥了,一次比一次吹毛求疵。
  “是,我的锅。”博特格其低下头,瓮声瓮气地应道。他瞥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赵昱,眼神里满是“你看吧”的无奈。
  沈照山没再看他,烦躁地挥挥手让他滚出去。
  博特格其如蒙大赦,转身就走。刚出营帐没几步,就听到里面传来沈照山压抑着怒火的低吼:“赵昱,这工部呈上来的冶炼炉尺寸又是怎么回事?让他们重算,再出错,提头来见。”
  赵昱赶忙应“是”。
  博特格其搓了搓脸,对着空气小声嘟囔:“疯了,真是得了失心疯了……不就是跟那小公主吵了一架么?至于拿我撒气……”
  他心知肚明,沈照山这邪火,大半源于那日在书房被崔韫枝戳中了痛处,估摸着……和琼山县主脱不了干系,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可这话他敢说吗?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周承嗣早已带着达成协议的心满意足离开燕州,只留下了周知意,美其名曰“体弱需静养,叨扰数日”。
  这位表小姐似乎深谙此道,在沈照山明显冷落崔韫枝、甚至将其变相禁足于偏僻别院的风声传开后,她便成了府中下人们事实上谈论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