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64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742
  沈照山猛地转身。
  “传信给明晏光。”
  “是!”栗簌忙道。
  玄色的大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而决绝的弧线,带起的风扑灭了旁边小几上一盏摇曳的烛火,留下一缕呛人的青烟。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大步流星地跨出了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路响彻回廊,最终停在节度使府正堂那扇巨大的木门前。
  沈照山猛地抬手一推,“哐当”一声巨响,两扇厚重的门扉被推开,狠狠拍在两侧墙壁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大堂内早已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十盏蜡烛在烛台上熊熊燃烧,将堂内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面孔都照得纤毫毕现。
  空气凝重得如同水银,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所有在府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管事、侍卫统领、几位老嬷嬷、甚至包括一些负责采买、有资格近身伺候的二等仆役,此刻全都垂手肃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堂下,个个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而在这片噤若寒蝉的沉默中心,周知意一身素雅的锦缎衣裙,孤零零地站着,脸色比身上的衣裳还要白上几分。
  她似乎想维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不断翕动的鼻翼,泄露了她内心的巨大恐慌。她周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怀疑或惊惧,都如同芒刺般扎在她身上。
  沈照山高大的身影裹挟着门外深秋的寒气踏入堂中,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他径直走到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前,并未立刻坐下。
  玄色的大氅下摆沾着尘土和草屑,带着一路疾驰的风霜与杀伐之气。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全场。被他目光触
  及的人,无不深深低下头去,脊背发寒。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蔓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打破死寂。
  禾生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从人群后方猛地冲了出来。
  她双眼赤红,脸上泪痕未干,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着,直直扑向站在那里的周知意。
  小姑娘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毒妇!每日在府中说些是非话,是你害了少夫人!我要杀了你——!”
  然而,她未能扑到周知意面前。
  两名一直侍立在侧的魁梧侍卫反应极快,如同两堵铁墙般瞬间横插进来,一左一右,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了禾生的双臂,将她整个人凌空架住。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撕了她的脸皮!”禾生双脚离地,疯狂地踢蹬挣扎,涕泪横流,嗓子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周知意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踉跄着连退好几步,撞到身后的柱子才勉强站稳,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禾生,嘴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我没有!我怎么会……”
  “够了!”沈照山恰在此时出声。
  不高,却瞬间压过了禾生的嘶喊和周知意的辩解。
  他没有看疯狂挣扎的禾生,也没有看惊魂未定的周知意。
  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张光可鉴人的紫檀木桌案上。
  一只青玉茶盏静静地放在那里,杯身光洁温润。
  他缓缓伸出了手。修长的手指带着军营磨砺出的薄茧,指节分明,此刻却异常稳定。他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捏住了那只茶盏的杯沿。
  然后,他开始慢慢地转动它。
  青玉的杯底与光滑的紫檀桌面摩擦,发出一种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
  “咯…吱…咯…吱…”
  这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寂静大堂里,被无限放大,如同钝刀子割在所有人的神经上,缓慢,单调,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每一次转动,都像是无形的绞索又收紧了一圈。
  烛火跳动,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明灭不定的阴影。
  周知意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方才的辩解卡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禾生被侍卫死死按住,挣扎的力气也仿佛被这缓慢的转动声一点点抽空,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堂下众人更是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那茶盏摩擦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沈照山终于抬起了眼。
  那目光不再是无目的的扫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锐利,如同两道无形的寒冰利刃,猛地越过众人,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大堂最深处、最靠近阴影的角落——
  那里,一个身影安静地伫立着,几乎与墙角的暗影融为一体。
  多娜依旧穿着昆戈风格的服侍,仿佛只是这场风暴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
  她似乎完全不惧怕眼前这一切,仍然眨着那双极大的眼睛,朝着沈照山笑了笑。
  沈照山的目光,带着审视一切、洞穿一切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牢牢地锁在了多娜身上。
  那缓慢转动的茶盏声,戛然而止。
  第46章 锦绣丛崔韫枝紧紧攥着少年的衣角。……
  沈照山的目光沉沉落在角落少女的脸上。
  大堂内死寂无声,唯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更添压抑。
  “赵昱,”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杂音的冷硬,“带所有人出去。守住门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十丈之内。”
  赵昱心头一凛,立刻躬身:“是!”
  他动作迅速,眼神示意下,堂内所有管事、仆役、侍卫如同被赦免般,屏着呼吸,垂着头,鱼贯而出,不敢有丝毫停留。
  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偌大的正堂瞬间空旷得惊人,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光影,以及站在明暗交界处的三个人——沈照山、被侍卫松开的禾生、角落里的多娜。
  禾生还沉浸在极致的愤怒与悲伤中,身体微微发抖,仇恨的目光死死钉在周知意方才站立的位置,又狠狠剜向角落的多娜。
  沈照山没看禾生,只道:“你也出去,守着门。”
  禾生猛地抬头,满眼不甘:“少主!她……”
  “出去。”沈照山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依旧锁着多娜。
  禾生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最终狠狠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门再次关上,这一次,彻底隔绝了外界。
  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大堂里,只剩下沈照山和多娜。
  沈照山缓缓站起身。玄色的大氅下摆拂过冰冷的椅面。
  他没有走向多娜,只是站在原地,隔着一段距离,眼神十分复杂。
  多娜依旧站在那里,昆戈风格的裙裾在阴影里颜色黯淡。
  姑娘脸上那种刻意维持的、仿佛置身事外的笑容,在沈照山沉冷的目光下,终于一点点剥落。
  她没有再笑,也没有害怕,只是微微歪着头,那双极大的、曾映着塞外阳光和纯真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沈照山,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枯井。
  死寂在蔓延。烛火将沈照山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突然,沈照山动了。
  他疾步上前,瞬间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扑灭了近处的一支蜡烛。
  多娜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脖颈!
  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骤然收紧。
  “呃!”多娜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呼吸瞬间被扼断。她纤细的身体被这股力量带得双脚离地,只有脚尖勉强点着冰冷的地砖。
  肺里的空气飞速抽离,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沈照山的脸近在咫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风暴,却又深藏着某种被刺穿的痛楚。
  他死死盯着多娜因窒息而涨红扭曲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渣般的寒气:
  “果然……是你。”
  多娜的脸因缺氧迅速由红转紫。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边缘,她的喉咙里竟又艰难地挤出了一串破碎的、断断续续的……笑声。那笑声极其诡异,带着垂死的抽气声,在空旷死寂的大堂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沈照山眼底的痛色更深,那掐着多娜脖颈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着那双空洞得可怕、却又执拗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着那扭曲脸上挤出的诡异笑容,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恶心与悲凉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心头。
  他猛地一甩手。
  多娜像一只被丢弃的破旧玩偶,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她蜷缩着,剧烈地咳嗽、干呕,大口大口地喘息,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刀割般的剧痛,让她浑身都在抽搐。过了好一会儿,那剧烈的喘息才稍稍平复,但喉咙依旧火辣辣的疼。
  沈照山没有上前,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阴影完全将她笼罩。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却比方才的暴怒更令人心寒:
  “为什么?”
  多娜蜷在地上,身体还在因缺氧后的不适而微微颤抖。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散乱的额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那双极大的眼睛,此刻彻底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天真,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执拗。
  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沈照山,看得人脊背发凉。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呵……”多娜忽然又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宣告。她终于开口,
  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
  “不喜欢。”她顿了顿,似乎这三个字就足以解释一切,“她来了以后,你,还有栗簌姐姐……都变了。”
  她的目光扫过沈照山的眼睛,方才那里面蕴藏的关切和此刻的暴怒,在她眼中都无比刺眼。
  “以前,你只看着昆戈,看着我们。”多娜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现在,你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