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70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203
不知道他为何那样问。
不知道那话里有几分真意。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能不能……奢望。
最后那句“不知道”,轻得如同呓语,却重重地砸在禾生心上,让她端着粥碗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
几日心神不宁的等待,像在滚烫的炭火上煎熬。
崔韫枝强迫自己喝下每一碗苦涩的药,强迫自己咽下每一口寡淡的粥
,只为了积蓄一点力气。
她反复在心中演练着该如何开口,如何问出那个盘旋不去的问题——那句“您想回长安吗?”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承诺?是试探?还是又一次将她推入深渊的前奏?
她需要一个答案。
哪怕那个答案会让她难过、伤心、甚至粉身碎骨。
终于,在傍晚时分,外面响起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别院门口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踏了进来。
崔韫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靠在引枕上,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用力到发白。她看着那抹玄色的身影穿过外间,掀开厚重的门帘走了进来。
沈照山看起来有些疲惫,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郁,左颊的红痕已淡,但嘴角的破损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眼。
他身上的寒气尚未散尽,带着塞外夜风的凛冽。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关切,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走到离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坐下,只是站着,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感觉如何?”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是惯常的询问。
这平淡的语气,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崔韫枝心中积压的焦躁、委屈和那无法言说的、名为“希望”的恐慌。
甚至盖过了她几次想象询问他脸上伤势的心。
她所有的演练,所有的腹稿,在看到他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样子时,瞬间崩塌。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虚弱和心绪不宁而格外脆弱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他,里面翻涌着激烈的情绪,像是即将喷薄的火山。
“沈照山,”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尖锐的质问,“那天晚上……你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照山显然没料到她如此直接,甚至有些失控的开场。他眸光微凝,沉默地看着她。
崔韫枝被他这沉默激得心火更旺,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的哽咽,话语却像不受人的控制一样,一句一句刺向他:“你问我……想不想回长安……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她顿了顿,眼神空空的,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揣测:“是不是大陈……又出什么事了?汴京怎么了?”
“我父皇……还是……你又有什么计划?”她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的恐惧和愤怒,“你不能……不能每次都这样!瞒着我,利用我,最后再告诉我一个无法更改的结果!你告诉我,这次又是什么?”
“够了!”沈照山低喝一声,打断了她连珠滑落似的质问。他眉头紧锁,眼底翻涌起压抑的怒火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向前踏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冷硬:“没有!大陈没事!汴京没事!你父皇也没事!”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没事”,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没有?”崔韫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扯出一个惨淡而讽刺的笑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沈照山,你看着我!你告诉我,这次你没骗我?你哪一次……不是这样?哪一次不是什么都不管,然后轻而易举地把我推到你早就布好的棋局里?”
“我骗你?”沈照山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连日来的疲惫、压抑、不被理解的愤怒,被她这毫不掩饰的不信任彻底点燃。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榻沿,逼近她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声音却压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嗯?崔韫枝,你告诉我,我能从你身上骗到什么?是你摇摇欲坠的命?还是你早就一文不值的陈朝公主身份?”
“你……!”崔韫枝被他这刻薄的话语刺得浑身发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巨大的委屈和羞辱感淹没了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她猛地挥开他撑在榻边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破碎而尖锐:
“是!我一无所有!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的身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那你何必管我?何必假惺惺地问我想不想回长安?”
她的眼泪终于汹涌而下,混合着愤怒和绝望,口不择言地喊出了隐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不安:
“沈照山!你是不是烦了?厌了?觉得我是个拖累?觉得我碍着你的眼了?所以想找个由头,把我像垃圾一样丢回长安,眼不见心不净了?是不是?”
沈照山一愣,而后“腾”地站了起来,狠狠掰过她苍白的脸。
“对!就是这样!那又怎么样?”
沈照山的声音冷得骇人,震得烛火都猛烈摇曳了一下。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崔韫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照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那双总是盛满各种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破碎的绝望。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落,砸在冰冷的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沈照山也僵住了。他看着崔韫枝瞬间灰败下去的脸,看着她眼中那难以置信的、仿佛整个世界崩塌的绝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不是的……不是这样……
他脑中一片空白,那句违心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最恶毒的诅咒。他想解释,想收回,想抹去她脸上那让他心如刀绞的泪水。
然而前几日在昆戈王帐中的对峙、崔韫枝危在旦夕的样子和那场充满了算计的交换,让沈照山止住了话头。
恨他就恨他吧。
心疼如绞,但一种更深的、冰冷的决绝瞬间攫住了他。不能再心软了。心软的后果,就是让她一次次陷入险境,就是让她承受更多无法愈合的伤害。
反正崔韫枝马上就能离开了,她能恨他最好。
沈照山猛地直起身,像被什么烫到一般,迅速拉开了与她的距离。他脸上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重新覆盖上那层坚冰般的沉静,甚至比之前更冷,更硬。
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动摇他那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心防。
男人猛地转身,大氅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决绝的弧线。
沈照山以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结束了两人久违的对话。
“哐当!”
门被他用力拉开,又重重地甩上。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崔韫枝呆呆地坐在榻上,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门板。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和那盏被带灭的蜡烛散发出的、最后一丝焦糊气息。
刚才那场激烈到伤人的争吵,像一场短暂而残酷的飓风,骤然爆发,又骤然停息,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禾生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从外面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和担忧。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她扑到榻边,看到崔韫枝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样子,心疼得不行,连忙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温热的帕子触碰到冰冷的肌肤,崔韫枝才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禾生一边轻柔地擦拭,一边带着哭腔小声劝慰:“殿下,您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少主他……他肯定不是那个
意思……他肯定是气糊涂了……”
崔韫枝任由禾生擦拭着,眼神依旧茫然地望着虚空。过了许久,她才极其微弱地、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禾生……”
“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绝望。
禾生擦泪的手顿了顿,鼻子一酸,差点也跟着落下泪来。
是啊,自从她被带到崔韫枝身边,几乎就没有见过这两人好好地说话,每天不是在冷战,就是在争吵,或者更多的,是两不相见。
然而,崔韫枝的下一句话,却让禾生心头猛地一沉,更加酸楚难言。
只见崔韫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自嘲而悲凉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不对……”
“是从一开始……”
“我们,就没有了好好说话的机会。”
第50章 回乡路斩断与沈照山的一切联系。……
车轮碾过官道粗粝的冻土,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噔”声,像碾在人的心上。
崔韫枝裹着厚厚的狐裘,倚靠在颠簸的马车窗边。冰冷的窗棂贴着她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怔怔地望着窗外。
已是初冬。
燕州城外的景象,褪尽了夏日的葱郁与秋日的绚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萧索。
枯黄的野草伏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被车轮无情地碾过,化作更细碎的尘泥。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曾经如青黛泼墨,此刻也失去了所有色彩,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黄,如同巨大的、风干的骸骨,沉默地匍匐在天地尽头。
马车缓缓驶近燕州高大的城门。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些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拖家带口的平民,脸上刻满了风霜和焦虑。
守城的士兵比往日多了数倍,个个盔甲鲜明,神情肃杀,盘查得异常严格。呵斥声、催促声、孩童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网压抑的嘈杂。
崔韫枝的马车由两队精锐的亲兵护卫,还有一队暗卫隐在周围,阵仗不小,引得排队的人群纷纷侧目,带着敬畏和好奇。
守城的军官显然认得这标志,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上前,态度恭谨地查验通关文书。
寒风从车帘缝隙钻入,也带来了士兵们压低的交谈声:
“……查仔细点!上面吩咐了,一只可疑的耗子都不能放过去!”一个粗嘎的声音道。
“头儿,这都查几天了?比查细作还严!”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抱怨。
“你懂个屁!”粗嘎的声音斥道,“这眼瞅着就要关城门了!听说外头现在乱得,哎……”
“关城门?”年轻士兵显然吃了一惊,“这么早?往年不都……”
“往年是往年!”粗嘎声音打断他,带着一丝烦躁,“现在什么光景?都想往燕州城里头挤呗!你没见,昨儿还有一家子破衣烂衫的乞丐,抱着赵昱大人的腿哭嚎,非说自己是少主的亲眷呢!真是笑死个人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赵大人脸都气绿了……”
“噗……还有这事儿?”年轻士兵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后来呢?”
“后来?哼!直接当流民轰出城了!这节骨眼上,谁管他真假?少主的亲眷?呵,想攀高枝想疯了吧!”
对话清晰地传入车厢内。
崔韫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关城门?战乱?亲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