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71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859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她混乱的思绪。
  她对沈照山说的所有话、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敢全然尽信,可是……可是这猜疑织外,又总忍不住生出一些妄想来。
  毕竟、毕竟……
  她还是希望沈照山能对自己有个解释。
  然而,没有。
  就像是那最开始在昆戈王帐内的话语一般,沈照山说出来,就不会再做任何挽回,当真是应了当初那句——
  从来不后悔。
  崔韫枝思绪纷乱,陷入了回忆。
  今天一早,赵昱就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来了别院,告知她少主已安排妥当,即刻启程送她返回汴京。
  随行的护卫名单、路线图、通关文书一应俱全,效率高得惊人,仿佛早已准备多时,只等这一刻。
  她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难以置信。她质问赵昱,赵昱只是垂着眼,恭敬而疏离地回答:“属下奉命行事,不敢揣测少主心意。”
  她试图去找沈照山,却被护卫客气而坚决地拦在了书房院外。
  直到此刻,坐在这驶离燕州的马车上,听着士兵们关于“关城门”、“昆戈”、“河东”的议论,看着窗外这严阵以待、即将封闭的城池,崔韫枝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沈照山说的,竟然是真的。
  他真的……要把她送走。
  像送走一件不再需要、甚至有些碍眼的物件。
  到底是哪一步被忽略了?
  巨大的困惑和强烈的被抛弃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几乎让她窒息。
  她拼命回想,试图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寻找一丝被自己忽略的线索。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那晚他脸上的疲惫,眉宇间的沉郁,还有……
  清晰的红痕和嘴角的破损。
  那伤绝不是寻常争执能留下的。
  一个念头如同利剑般劈开她混沌的脑海。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坐在对面、同样因为士兵对话和这压抑气氛而惴惴不安的禾生。
  “禾生?”崔韫枝的声音依旧温柔,可却无形之中带着一种锐利和压迫感,瞬间打破了车厢内沉闷的寂静。
  禾生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声惊得一颤,下意识地抬头:“殿……殿下?”
  “少主脸上的伤,”崔韫枝紧紧盯着禾生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伤……伤?”禾生眼神明显慌乱起来,下意识地躲闪崔韫枝的目光,“什……什么伤?奴婢……奴婢不记得少主脸上有伤啊……”
  “是吗?”崔韫枝的语调一变,缓缓升高了一个调,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探视,“禾生,你看着我。”
  她难得严肃起来。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了几分清晰的审视。
  “你是节度使府上的人,这我知道,你一定受过沈照山和赵昱的嘱托,这我也知道,但是……”
  “我也不想怀疑你,你是个好姑娘,其实你可以留在燕州,燕州现在的日子很好,你却跟着我一起出来了,我很感谢你。”
  “但是,这件事如果我不问清楚,我心里也难受,你知道的,禾生。”
  她的话音落地,声音柔柔的,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笃定。
  禾生听了,先是一愣,眼神躲闪得更厉害,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手指不停地来回摩挲着:“奴婢……奴婢当时只顾着担心殿下……没……没太注意少主……”
  见她还不愿意开口,崔韫枝缓缓叹了一口气,只得作罢。
  “殿下!”禾生忽然抬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您别问了!奴婢……奴婢真的不能说!明大夫……明大夫交代过,一个字都不能……”
  崔韫枝摸了摸她的发顶,摇了摇头。
  “无妨,不能说便罢了。”
  左不来自己都已经知道这其中的蹊跷了,去逼迫禾生也没有什么用处。
  崔韫枝下定决心,掀开车帘,对着车外一直沉默不言的卫队长道:“停下,我要回节度使府。”
  *
  鹰愁涧的风,比大青草山更烈、更冷。
  它裹挟着塞外初冬的肃杀,呼啸着穿过嶙峋陡峭的山崖,卷起碎石和枯草,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深渊中哭嚎。
  沈照山立在悬崖边一块突出的巨石上,黑色劲装外的大氅被狂风拉扯得猎猎作响。他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沉沉地投向下方蜿蜒如蛇的官道。
  官道上,那支由两队亲兵护卫、暗处还潜藏着精锐的队伍,正缓缓前行。队伍中央,那辆承载着他此刻全部心绪的马
  车,在苍茫灰黄的天地间,显得渺小而脆弱,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枯叶。
  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声响早已被山风吞噬,但他仿佛还能听见那一声声“咯噔”,如同碾在自己心坎上。
  他看着那马车一点点向前移动,看着它穿过枯败的杨树林,看着它绕过山坳,看着它越来越小,最终化作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黑点,彻底消失在灰黄色地平线那混沌的交接处。
  仿佛连最后一点色彩,都被那无情的天地吞噬了。
  “啧!”旁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带着烦躁的咂嘴声。
  博特格其抱着他那宽背砍山刀,斜倚在一块避风的岩石旁,脸上写满了难以理解。他顺着沈照山凝视的方向看了半天,直到那黑点彻底消失,才终于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在风里也显得格外阴阳:
  “我说,少主,我博特格其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博特格其鲜少这样称呼沈照山,这个称呼由他说出来,意味便很奇怪。
  他往前踏了一步,站到沈照山侧后方,皱着眉头。
  “好弟弟,我就问一句,你既然这么喜欢那个陈朝来的小公主,喜欢得连命都能豁出去给她换解药,喜欢得挨了大汗的巴掌也一声不吭,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送走?留在身边,放在你节度使府那红楠木的床上,不好吗?”
  风声呼啸,博特格其的质问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沈照山脸上丝毫的波澜。
  他依旧沉默地望着那空无一物的地平线,仿佛要把那灰黄的底色刻进眼底深处。
  只有那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不平静的心绪。
  博特格其看他这副油盐不进、沉默是金的样子,一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他这人向来直来直去,最受不了这弟弟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于是他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沈照山耳边,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挖苦。
  “怎么?哑巴了?还是觉得我博特格其不配问?行!你是少主,你说了算!可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活像个丢了魂的!为了个女人,值得吗?昆戈的汉子,哪个不是……”
  “博特格其。”
  沈照山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带着滚过层层寒风的锋刃,瞬间切断了博特格其滔滔不绝的抱怨。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着那片虚无,只是微微侧了侧脸,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那张连着数月来都阴沉沉的脸。
  “你爱琼山县主吗?”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博特格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蛮横。
  “爱,当然爱!那是我媳妇儿!是我用夺回来的、一辈子的珍宝,我怎么可能不爱她?”
  提到琼山县主,博特格其说话的语气都快了几分。
  沈照山却知道这是他心虚的象征。
  他认识博特格其整整十年,他说话的语调一快,就是心中有事儿。只是这个习惯可能连当事人都不知道。
  这是沈照山从小养成的习惯,他习惯于观察身边每一个人,熟悉的或陌生的。
  男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博特格其话音落下,那丝笑容还挂在脸上时,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慢慢放缓,每个字都像来自灵魂的拷问:
  “那她爱你吗?”
  博特格其脸上的笑容,如同骤然遭遇寒流的春花,瞬间僵住、凝固,然后一点点褪色、消失。
  那双总是闪烁着戏谑的眼睛,此刻猛地收缩,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甚至有些狼狈的阴霾。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方才那股质问的劲头瞬间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隐秘的难堪和隐隐的怒火。
  他死死盯着沈照山依旧沉静的侧脸,声音变得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反击:
  “那崔韫枝爱你吗?”
  一句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重若千钧。
  沈照山缓缓收回了投向远方的视线。
  他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对着博特格其。
  狂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鹰愁涧底千年寒冰般的沉寂。
  他没有回答博特格其的反问。只是微微抬眸,目光似乎再次穿透了凛冽的山风,落向了那片早已没有马车踪迹的、灰黄的地平线尽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凄厉地嘶吼。
  过了许久,久到博特格其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沈照山才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被狂风卷走大半,却又异常清晰地钻进博特格其的耳朵里:
  “她当然不会爱我。”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远方,仿佛在对着那片虚空,也对着自己低语:
  “人活着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牛羊和权力,唯独不需要爱。”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博特格其心脏猛得一抽搐。
  这句话由沈照山说出来,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刺耳。
  他似乎还记得第一次见沈照山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季节,他和昆戈别的孩子相似又不相似,在雪山下的熬鹰的万鬼窟中,被一群昆戈的孩子团团围住,打得牙掉了一地,血滚得满身都是,却还在说,他想回家。
  爹,娘,我想回家。
  小博特其格那时是支使别人揍他的那一个,听到这句话,啃野果子的动作一顿。
  博特格其张了张嘴,可看着沈照山那沉寂得如同古井的眼神,看着他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指痕和嘴角的破损,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博特格其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不知该如何接话时,沈照山却忽然有了动作。
  他不再看那灰黄的地平线。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牵绊的决绝,将崔韫枝远去的方向,彻底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