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72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835
凛冽的山风瞬间灌满了他身前的大氅,吹得衣襟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挺拔而孤绝的轮廓。
他大步向崖下走去,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留恋。
只是在身影即将隐入下方嶙峋怪石遮蔽的阴影前,一句极轻、却无比清晰的话语,顺着风势,飘进了博特格其的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的复杂情绪:
“她只是……”
“看起来太难过了。”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嶙峋的山石之后,只留下博特格其一个人,呆立在鹰愁涧呼啸的寒风中,咀嚼着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话,久久无言。
*
“停下!”崔韫枝的声音透过车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打破了车队沉闷前行的节奏,“我要回节度使府。”
车轮的“咯噔”声并未停歇。
护卫在车旁的两列亲兵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保持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目光直视前方。
只有马蹄踏地的声音短暂地凌乱了一瞬,旋即恢复秩序。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她一把掀开车帘,寒风裹挟着沙尘瞬间灌入,吹得她鬓发飞扬。她顾不得寒冷,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天地不应的紧张:“我说停下,没听见吗?”
这一次,队伍最前方的领队勒住了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稳稳停住。整个队伍也随之停了下来,肃立在初冬萧索的官道上,如同一条骤然凝固的玄色长龙。
领队之人调转马头,策马缓缓踱至马车旁。
看清来人面
容的瞬间,崔韫枝瞳孔猛地一缩,捏着车帘的手指骤然收紧。
赵昱!
他竟亲自来了?
那张惯常带着几分娃娃气的圆脸上,此刻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他穿着与亲兵制式相似的玄色劲装,外罩轻甲,腰悬佩刀,风尘仆仆,却不见丝毫长途奔波的疲惫,反而透着一股精悍与肃杀。
他端坐马上,微微俯视着车窗内的崔韫枝,姿态依旧恭敬,抱拳行礼:“殿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平稳,依旧是上扬的语气,却让崔韫枝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沈照山竟然派赵昱亲自护送?
崔韫枝压下心头的惊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赵昱?怎么是你?……我现在要回节度使府,有事问沈照山。”
赵昱却避开了他的要求:“殿下,这是一条没有回头选择的路。”
崔韫枝被这话说得一愣,她盯着赵昱那双看似平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回头路?”
赵昱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她过于锐利的逼视,但语气却没有任何退让:“属下奉少主之命护送殿下返回汴京。临行前,少主特意交代过……”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若殿下途中欲折返燕州,便让属下问殿下一句——”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定崔韫枝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问道:
“殿下,您还想回长安吗?”
沈照山似乎早已经预料到她的一举一动。
燕州……汴京……长安……
其实长安早已经陷落,她就算回中原,也是去汴京,只是……
她和沈照山,都明白这个“长安”的意义。
沈照山那晚那句“您想回长安吗?”与此刻赵昱这看似恭敬、实则冷酷的询问瞬间重叠。
留在燕州,就意味着放弃长安,放弃她魂牵梦萦却再也回不去的故土,放弃她仅存的身份和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关于“家”的最后念想。
而选择长安……
便意味着彻底斩断与燕州、与沈照山的一切联系。
她此生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燕州与汴京,沈照山与长安……她只能选一个。
没有中间地带,没有转圜余地。
崔韫枝的脸色渐渐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却远不及心底那撕裂般的冰冷和痛楚。
她看着赵昱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沈照山站在他身后,用同样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她。
赵昱见她不语,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彬彬有礼,却字字如刀,将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幻想也彻底碾碎:
“此行送您,我们行至长安近郊便需乔装改扮,隐匿行踪。届时,自会有大陈的人前来接应殿下,确保您平安归去。”
“殿下,您只有这一次选择的机会。前路如何,全在您一念之间。”
“您……能明白吗?”
明白……
她怎么会不明白?
崔韫枝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巨大的悲凉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席卷了她。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越过赵昱冰冷的视线,望向车外。
天地苍茫一片。
灰黄的冻土,枯败的枝桠,铅灰色的天穹。
一切都被无情的冬意覆盖,死气沉沉,望不到尽头。远处燕州城高大的轮廓在寒风中若隐若现,却已是咫尺天涯。
那个她曾经短暂停留、有过爱恨纠葛、甚至有过一丝虚幻温暖的地方,此刻在她眼中,如同海市蜃楼般遥远而冰冷。
长安……长安……
那梦里繁华的街市,那记忆深处温暖的宫墙,那再也回不去的无忧岁月……
车厢内死寂无声,只有寒风在车外呼啸。禾生紧张地攥着衣角,大气不敢出。
时间仿佛静默了许久。
终于,崔韫枝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一滴冰冷的泪,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得过分的脸颊,砸在厚重的狐裘上,瞬间消失无踪。
再睁眼时,那双曾灵动而欢快的眸子里,所有的挣扎、不甘、委屈和痛苦,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寂然。
她的声音很轻,很哑,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清晰地回荡在冰冷的车厢内:
“不必回去了。”
“我要回长安。”
第51章 无尽冬你真要娶周知意?
车轮不知疲倦地碾过冻硬的官道,单调的“咯噔”声数日来一直没有停过响动。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加上心绪的沉重压抑,让本就大病初愈的崔韫枝疲惫不堪。她裹着狐裘,蜷在颠簸的车厢角落里,意识昏沉,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赵大人!您就行行好吧!殿下身子才刚好些,这连日赶路,人都快散架了!总得找个地方歇歇脚,让殿下缓缓吧?”
禾生压低了却难掩焦急的声音,透过车帘缝隙钻了进来,带着恳求。
外面是赵昱那毫无转圜余地的回应:“少主有令,需尽快护殿下抵达接应点。此时歇息,误了行程,恐生变故。”
“可殿下脸色一直不好……”
“禾生。”崔韫枝被他们的争执彻底唤醒,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沙哑,“我没事,不必争执。”
她微微坐直身体,掀开一点车帘缝隙。
刺骨的寒风立刻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
赵昱策马在车旁,娃娃脸在寒风中冻得微红,眼神却不见丝毫疲倦,直视前方。
见崔韫枝醒了,赵昱侧过头,抱拳一礼,语气依旧恭敬,他解释道:“殿下恕罪。非是属下不通情理。实在是情况不容生变。”
“一则,近来时局瞬息万变,昆戈各部异动频频,河东、河北亦有流寇作乱,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未知的风险。二则,初冬时节,天象难测,若遇大雪封路,困于荒野,后果不堪设想。唯有尽快赶至与大陈州府接应之处,方能确保殿下万全。届时,殿下自可安心休养。”
崔韫枝望着他紧绷的侧脸,也明白他的不容易。
确实,多停歇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这个道理大家其实都懂。
她轻轻点头,声音疲惫却平静:“赵大人思虑周全。我明白的,无妨,你们行你们的便是。”
禾生愤愤不平地瞪了赵昱一眼,又心疼地看着崔韫枝苍白憔悴的脸,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抱怨道:“殿下,这哪儿像是送行啊?说是押送……关押犯人还差不多!连歇口气都不让……”
崔韫枝微微摇头,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禾生气得发抖的手背,低声道:“好了,禾生。赵大人说得对。如今这天下,处处烽烟,流民遍地。若真因我们贪图一时安逸而误了时机,遭遇流寇或被困风雪,那才是真的对不住这些护卫的性命,也辜负了……也辜负了沈少主的安排。大局为重吧。”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禾生看着自家殿下强撑的样子,眼圈一红,只得咽下满腹委屈,默默坐到崔韫枝身边,轻轻帮她揉捏着因久坐而酸痛的肩颈。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疾驰,车轮滚滚,碾碎了崔韫枝本就微弱的精力。她昏昏沉沉,意识再次模糊,只感觉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不断晃动,仿佛飘荡在无边的苦海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地一阵剧烈的颠簸,伴随着外面骤然爆发的、比寒风更刺耳的嘈杂声浪,将崔韫枝彻底惊醒。
那不是士兵的呵斥,不是战马的嘶鸣,而是无数绝望、凄厉、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哭喊、咒骂声交织成的声网。
“怎么回事?!”崔韫枝心头一紧,猛地掀开车帘。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
液都仿佛凝固了。
这哪里还是官道?这分明是通往地狱的黄泉路!
目光所及之处,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群在死亡线上挣扎蠕动的枯骨。
道路两旁,田野里,荒坡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灾民。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食物的疯狂渴望和对死亡的麻木恐惧。
路边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有的已经冻僵发黑,有的则被野狗和饥肠辘辘的同类撕扯得残缺不全,露出森森白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几个枯槁如柴的孩子,像老鼠一样蜷缩在路边的沟渠里,拼命扒拉着冻土,寻找着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草根、树皮,甚至……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排泄物。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早已没了声息的婴孩,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