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81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998
  沈照山快要被自己脑海中的想法逗笑了。
  看着崔韫枝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和灰败的脸色,沈照山只觉得心口被巨石死死压住,窒息般的疼痛。他强行移开视线,声音带着一种无奈的低沉。
  “先给她看病。”这句话是说给府医听,也是说给崔韫枝听。
  崔韫枝牵着她衣摆的手缓缓落下。
  沈照山看着她眼底的希望一点儿一点儿散去。
  心如刀绞。
  他只能不再看床上的人,猛地转身,冰冷的目光瞬间钉在王隽身上。
  “你,”他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跟我出来。”说完,他不再理会任何人,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赵昱立刻无声跟上。
  “沈照山……”身后传来崔韫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带着一丝濒死的挣扎和未尽的祈求。
  沈照山的脚步在门口猛地顿住,高大的背影僵硬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最终只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决断:
  “你……先好好看病,我和王隽说两句话,马上就回来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门而出,将一室的混乱、血腥和沉重的绝望关在了身后。
  王隽看着沈照山风雨欲来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眼神空洞的崔韫枝,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逼仄的空气和翻涌的情绪,沉默地跟了出去。
  门外,风雪依旧肆虐,庭院里已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白。
  沈照山就站在廊下台阶之上,背对着房门,墨色的大氅上落满了雪花,身影在风雪中显得孤绝而肃杀。
  赵昱垂手侍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沉默的影子。
  王隽刚踏出房门,脚步还未站稳。
  沈照山倏然转身!
  动作快如箭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他甚至没有给王隽任何反应的时间,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只见他身形微沉,右腿猛地蹬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狠狠地、精准地踹在了王隽的胸腹之间!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响起。
  王隽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排山倒海般的巨力猛地撞上自己!
  他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瞬间离地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庭院冰冷的、覆盖着薄雪的石板地上,又滑出去几步远才停下。
  “噗——!”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全身,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王隽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刺目惊心。
  他蜷缩着身体,痛苦地呛咳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让他窒息。
  他毕竟是文臣之躯,如何能承受沈照山这含怒而发、几乎蕴含了毕生武力的全力一脚?
  沈照山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雪地里痛苦挣扎、狼狈不堪的王隽。
  他抱臂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幽蓝的眼眸里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薄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几乎敲碎王隽的脊骨:
  “孬种。”
  王隽被踹得几乎昏厥,剧痛让他意识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剧烈的咳嗽伴随着血沫从他口中溢出,他最终还是强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角还挂着血迹,但他依然挺直了脊梁,抬起眼,迎向台阶上那道冰冷的目光。
  就在这一瞬间,看着风雪中沈照山那张俊美却戾气横生的脸,王隽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极其模糊的、近乎幻觉的熟悉感。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角落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剧烈的疼痛和眼前紧迫的情势彻底淹没。
  沈照山看着王隽强撑站起,眼中的戾气更盛。他一步一步,如同索命的修罗,缓缓走下台阶,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王隽紧绷的心弦上。
  他走到王隽面前,冰冷的视线扫过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手臂微抬,显然还想再补上一脚,将这碍眼的东西彻底踩进泥里。
  “少主!”赵昱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堪堪拦在了沈照山与王隽之间。他不敢硬拦沈照山的手臂,只是用身体挡在王隽前面,压低声音急道:“殿下还在里面!殿下此刻需要静养!您若想处置此人,来日方长!此刻……不宜再见血光!”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猛地刺中了沈照山狂怒的神经。
  他动作一滞,这才感到口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他下意识地用舌尖抵了抵腮帮内侧,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方才盛怒之下,他竟不知何时将自己的腮肉咬破了。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空气,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作呕的感觉。
  不能见血光之灾。
  沈照山在心中自嘲地冷笑。
  今天,她见过的血还少吗?崔韫枝自己吐的血,王隽吐的血,现在还有他嘴里的血。
  但他明白赵昱的意思,现在杀了王隽,难受的还是崔韫枝。
  赵昱那句“殿下还在里面”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崔韫枝那张惨白绝望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强行压下了他几乎要失控的杀意。
  沈照山缓缓放下了手臂,眼中的狂暴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转身,重新走上台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雪地中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着站立的王隽,声音如同冰封的寒潭,不带一丝温度。
  “王相,”他的语气充满了极致的讽刺,“你知道吗?”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风雪,看到了那个被困在深宫、为了故国一次次卑微祈求的身影。
  “她来到北郡,整整半年了。”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死寂的庭院里。
  “连梦里,都在喊着‘想回家’。”
  沈照山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愤怒,有痛惜,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她只开口求过我三次。”
  他伸出一根手指,声音冰冷如刀:
  “一次,是在奉珠殿里。你们大陈抛弃了他。”
  第二根手指伸出:
  “一次,是在鸷击的王帐里。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你们大陈的使团。”
  他的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这是第三次。”
  沈照山盯着王隽,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刺穿。
  “就在刚才,就在那张床上,她为了你们那个已经放弃了她无数次的大陈,为了她那走投无路的父皇,跪下来求我!甚至说……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最后几个字,沈照山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愤怒。
  王隽听着沈照山的话,脸色从惨白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一片死灰。
  那些话语如同最锋利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灵魂上,将他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无奈都抽得粉碎。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在异国他乡的寒夜里无助的呓语。
  他几乎是看着崔韫枝长大,他见过崔韫枝在奉珠殿、摘星阁的秋千上翩翩起舞,也见过她在太液池的荷叶丛中摘红寻绿;她在兽苑的马球场上看过王公贵族的马球赛,飞扬的尘土里,连影子也朦胧;也在春日宴上,问过他,新届状元,比之王卿如何?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从长安陷落开始,他们没有人的命运能被自己紧握。
  包括崔韫枝,包括大陈,包括他,甚至也包括皇帝。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愧疚和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
  来,最终,他缓缓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滚烫的泪水,混着嘴角未干的血迹,无声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砸落在脚下的雪地里,留下两个小小的、迅速被风雪掩盖的浅洼。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不堪、带着无尽悲凉和认命意味的字。
  “大陈……对不住殿下……”
  风雪呼啸,将这句迟来的、苍白无力的忏悔,瞬间卷得无影无踪。
  庭院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三个立在风雪中、心思各异却同样沉重的人。
  沈照山站在风雪中,任由冰冷的雪片落满肩头,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庭院里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不知如何处置的无措,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疲惫覆盖。
  不能再等了。
  他转身,推开了那扇隔绝风雪与血腥的门。
  寒气裹挟着雪花涌入温暖的室内,又被迅速关在门外。沈照山大步走进来,鬓角眉梢覆着的雪被室内的暖意一烘,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冷峻的侧脸滑下,沾湿了衣襟领口,带来一片湿冷的凉意。
  府医刚给崔韫枝施完针,正收拾着药箱,见到沈照山进来,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带着凝重。
  沈照山目光扫过床上依旧气息微弱、面白如纸的人儿,心口又是一阵紧缩。
  已经是下了雪的冬日,老府医额上却全是汗珠。他佝偻着身躯,将那滴顺着长长的、花白的眉毛落下的汗珠揩去。
  沈照山却没时间注意老头这慢吞吞的动作,他看向府医,声音低沉:“如何?”
  府医叹了口气,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地开口:“少主,殿下……殿下这病,来势汹汹,根子还是太虚了。”
  他抬眼觑了沈照山一眼,见他虽脸色沉凝,却并无发作的态势,才继续道:“小人斗胆问一句,殿下从前……是否中过剧毒,又或是重伤过根本?”
  沈照山猛地抬起下颌,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痛楚。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府医了然,脸上忧色更重:“这便是了。”
  “殿下本就先天不足,身子骨比常人弱上许多。那毒伤……更是雪上加霜,虽然后来解了,但已大损元气,根基动摇,需要长时间的静养温补才能慢慢调养回来。”
  “可这些时日,殿下长途跋涉,心力交瘁,未曾好好休养过一日。如今又……”他顿了顿,没敢把那话说出来,“……又连遭剧变,心神剧恸,五内俱焚!这口心血喷出来,更是伤上加伤啊。”
  府医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医者的沉重:“少主,殿下现下这情况……若再不能安心静养,避免任何大的情绪波动,再受刺激……恐……恐损寿元,日后……怕是难以……”
  “难以长寿”四个字,府医终究没敢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已如重锤狠狠砸在沈照山心上。
  沈照山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无数只毒蚁疯狂啃噬,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方才腮内被咬伤的伤口一点儿一点儿溃烂开,鲜血又溢了出来,被他死死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