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82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285
  他挥了挥手,示意府医退下,脚步沉重地走向内室。
  室内,禾生正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跪在床边,带着哭腔低声劝着:“殿下,您喝一点吧,就喝一口,求您了……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啊……”
  崔韫枝半阖着眼,虚弱地靠在枕上,对禾生的哀求置若罔闻。
  她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直到沈照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她的眼睫才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迟缓地、固执地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沈照山看着这样的她,只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徒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昆戈到长安,从长安到北郡,从奉珠殿到鸷击王帐,再到这冰冷的殷州……无数的算计、背叛、挣扎、妥协……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们死死缠住,越收越紧,最终导向这无解的绝境。
  没有人能说得清,这盘死局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
  他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那绝望中孤注一掷的祈求,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她眼底深处摇曳。
  可是,就算他心软了,带她回了燕州,远离这片承载了她所有欢乐与痛苦的土地,她就能真的开心吗?
  长安的血与火,亲人的生离死别,故国的倾覆……这些刻骨的伤痛,会如影随形,啃噬她余生的每一个日夜。
  燕州,不过是另一个华丽的囚笼。
  沈照山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在来回切割着他的神经,剧痛而混乱。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沉默地脱下肩上那件沾满了雪水、带着室外寒气的大氅,随手搭在一旁的衣架上。冰冷的布料拂过指尖,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他走到床边,无视了禾生惊惶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目光,直接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碗温热的药。
  “我来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禾生如蒙大赦,连忙退开些许,却不敢离开,只是紧张地垂手侍立一旁,一双杏眼依旧看着崔韫枝。
  沈照山在床沿坐下,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压迫性的阴影。
  崔韫枝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忐忑、麻木、一丝微弱的期待。
  还有深不见底的悲哀。
  她的理智希冀着,希望沈照山能答应,沈照山一定要答应。
  这是唯一的生路,是大陈最后的希望。
  可心底深处,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身影却蜷缩成一团,在没有光亮的角落绝望地哭泣。
  沈照山……你现在就走好不好?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就当……就当从未认识过我。
  别管她了好不好。
  可沈照山没有走。
  他非但没有走,反而伸出了另一只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凉意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她汗湿冰冷的额角,将她散落在颊边、被泪水黏住的几缕鬓发,小心翼翼地别到了她的耳后。指尖不经意间划过她冰冷的耳廓,带来一丝细微的颤栗。
  这个动作,温柔得近乎残忍。
  崔韫枝浑身一颤,从心尖到指尖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照山,看着他幽蓝眼眸深处那片她永远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悲哀,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了苍白的嘴唇。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着灼烧般的痛感。她一口一口,迟钝地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照山的脸。
  一碗药,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终于见了底。
  沈照山将空碗递给旁边大气不敢出的禾生,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坐在床边,目光沉沉地锁着崔韫枝。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良久,沈照山才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崔韫枝看着那双眼睛,却知道沈照山也在全然不好受。
  “殿下,”他看着她,没有半分闪躲,“我不想再欺骗你,而且,也没什么必要了。”
  他顿了顿。
  “接下来的话,现在不和你说清楚,你日后想起来,只会一天比一天,成倍地难受。”
  崔韫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充斥了她的心。
  她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集中精神看着他,等待那最终的宣判。
  沈照山迎着她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你如果跟我回燕州去,那么,这辈子……”他将这几个字说得很慢,“可就真的、真的……再也回
  不去长安了。”
  崔韫枝的瞳孔又开始涣散。
  回不去长安……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彻底割裂过去,意味着永远告别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意味着……她的父皇母后,她的长安城,都将在她的生命中彻底化为记忆里的尘埃。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反驳,想抓住什么。
  然而,沈照山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幽蓝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惨白绝望的脸庞。
  今天不说,日后的日子里只会更痛。
  “而且……”
  沈照山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却最终收住了手。
  “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该听大汗的,娶周知意为正妻了。”
  崔韫枝忽然觉得自己耳鸣起来,一刹那被他这句话弄得五脏六腑都开始抽痛起来。
  巨大的茫然袭击着她,她甚至没办法一下子理解这句话。
  ……一滴、两滴,冰凉的泪水掉在了她的脸颊上。
  可是她并没有流眼泪。
  那这眼泪……
  就是沈照山的。
  其实沈照山此刻的情绪都能说得上一句平静。
  可她看着沈照山止不住的、滚落到衣襟的泪珠,觉得好像并不是看起来的那样。
  “你在来殷州的路上,不是一直想问,为什么吗?”
  “这就是答案。”
  沈照山站了起来,退开崔韫枝的身边,有些茫然地想,为什么会到这一步呢?
  崔韫枝现在应该已经在回汴京的路上才对。
  但他看着崔韫枝,还是把该说的都说完了。
  “殿下,你知道的,就算你跟着我回去,其实结果也不会太尽如人意。”
  崔韫枝看着沈照山逆光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样。
  禾生愣在一旁,大睁着眼睛,整个人如遭雷击。
  崔韫枝却在这样沉凝死寂的气氛中,笑了一声。
  她侧过头去,看着沈照山,闭上了眼睛,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
  她说:
  “我愿意的,只要你能帮大陈,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哪怕是做妾,哪怕是无名无分地跟在你身边——”
  “只要你能救救大陈,我都愿意的。”
  第57章 长安忆北郡天寒,常加餐饭。……
  殷州太守府,一间临时清空的偏僻书房内。
  烛火摇曳,将沈照山孤绝的身影拉长,投在挂满墙壁的粗糙纸张上。
  那不是寻常书画,而是他昨夜不眠不休,仅凭记忆和炭笔徒手勾勒出的九州万方坤舆图简略版。线条粗犷,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却跃然纸上,透着一股沙场点兵的凛冽杀气。
  沈照山久久伫立图前,目光锁在代表北境昆戈王帐的那片广袤区域。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根用树枝削磨而成、尖锐异常的小木钉,指腹一遍遍刮过粗糙的木刺,仿佛那微不足道的痛楚能稍稍压制心底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太入神了。以至于当指尖传来一阵尖锐刺痛时,他才猛地回神。
  低头一看,那根木钉的尖端已深深刺入拇指指腹,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沿着木钉的纹理蜿蜒而下,滴落在脚下冰冷的地砖上,绽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晕。
  “少主!”赵昱一直沉默地侍立在阴影里,此刻被那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味惊动,霍然抬头,看到沈照山受伤的手指,下意识就要上前。
  “无妨。”沈照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看伤口一眼,只是随意地从自己内袍下摆撕下一条布条,草草缠绕在流血的拇指上。
  布条迅速被血洇湿,他却浑不在意,目光再次投向那张承载着九州风云的地图,仿佛那点疼痛与即将做出的决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和烛火的噼啪声中缓慢流逝。书房里只剩下沈照山沉重的呼吸和赵昱翻阅殷州兵防图的声音。
  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蜡烛早已经燃尽。
  沈照山沾着血污的手指,终于缓缓抬起。他手中的那根小木钉,尖端闪烁着烛火微弱的光芒,也映着他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挣扎熄灭后的决绝。
  他的手臂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