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87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200
夏天悄然而至。
崔韫枝的生辰就在这溽热的季节里。
王府里没有大肆操办,崔韫枝拒绝了太过繁缛的宴会,这日子就显得有些过于冷清。
只有禾生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锦盒,里面是沈照山不知从北疆何处、又是如何辗转送回来的一支通体温润、毫无杂质的粉绿荷花簪,和一封简短得只有“安好,勿念”四个字的信笺。
信纸似乎还带着遥远战场的风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指尖触碰,尚有余温。她将玉簪轻轻簪在发间,冰凉的触感在燥热的夏日带来一丝慰藉。然而,枕侧依旧空空,长夜寂寂。
他终究没有回来。
夏日的酷热并未带来好消息,反而酝酿着焦灼。
河东周家,因联姻不成反被沈照山狠狠落了面子,周承嗣恼羞成怒,开始暗中作祟,利用其在河东的根基和与北疆某些势力的勾连,不断给沈照山的后方和补给线制造麻烦。战报传递变得异常艰难险阻。
整整半个月,崔韫枝没有收到一封来自北疆的报平安书信。
焦虑如同盛夏疯长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她强自镇定,处理着王府内务,督促着鹰愁涧铁矿的运转,安抚着因战事而人心浮动的燕州城。
可每当夜深人静,那无声的煎熬便啃噬着她的理智。她一遍遍抚摸着那支玉簪,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直到最酷烈的暑气都开始消退,初秋的凉意悄然爬上枝头,一封染着风霜和血腥气的军报才终于冲破重重阻碍,送达王府。
随军报一同抵达的,还有几颗被硝烟和血污模糊了面容的头颅。
那是沈照山几个在北疆搅动风云、与周承嗣暗中勾结的兄姊。沈照山用最冷酷的方式宣告了背叛者的终结,用他们的血,祭奠了翱翔于北疆苍穹的鹰神。
消息传开,北疆震动,暗流汹涌的局势为之一肃。
崔韫枝悬着的心,才随着那血腥的战报,重重落下,却只余下满身疲惫和一种更深的、冰冷的苍凉。
也是这个多事之夏,河东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涝,瘟疫横行。噩耗传来,周承嗣最倚重、最宠爱的嫡子,不幸染疫身亡。
汴京的大陈朝廷,对这一切沉默着,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秋风吹黄了树叶,也吹熟了田野。
这一年,燕州风调雨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金黄的谷粟堆积如山,在阳光下闪烁着富足的光泽。农人们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经历了饥馑和战乱后,对土地最质朴的感恩。
崔韫枝被这丰收的喜悦感染,难得地走出了王府。她拒绝了侍从的搀扶,独自一人,费力地爬上了百姓们为庆贺丰收而特意堆起的、高高的谷粟垛顶。
坐在柔软的谷堆上,视野豁然开朗。
远处是收割后裸露的、一望无际的褐色土地,更远处是连绵起伏、已染上秋霜的山峦轮廓,再往上,便是那高远得仿佛没有边际的、澄澈如洗的秋日晴空。
风拂过她的发梢和衣袂,带来谷物干燥温暖的香气。她仰着头,望着那片辽阔得令人心悸的苍穹。阳光刺眼,她却一眨不眨。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感,包裹了她。
沈照山回来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每次都会给她带回些新鲜玩意儿来,崔韫枝看着他胸腹脊背上新的、旧的、交织的伤痕,泣不成声。
她很想说停下吧,就停在这里吧。
可是谁都知道不可能,只有不停地向前再向前,才不会落得头颅高悬的后果。
她只能在每个沈照山伤痕累累的深夜,给予沈照山最后一点儿,似乎有“家”这个意味的慰藉。
秋天在忙碌的收获和无声的飘荡中过去,北风渐起,万物凋零,冬天带着它特有的沉寂,再次笼罩了燕州大地。
前线终于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沈照山所向披靡,昆戈最后的顽固势力已被压缩到极小的范围,平定在望。整个燕州都在翘首以待兵士的凯旋,准备迎接一个安稳的新年。
然而,就在这胜利唾手可得的当口,沈照山的兵锋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消息传回王府,崔韫枝捏着那份措辞简洁的军报,指尖冰凉。
冬天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年关将近,这本该是游子归家、亲人团聚的时节。
不是吗?
本该停下向前的脚步,回头看一看。
*
寒冬腊月,年关将近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凛冽。
崔韫枝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里面是刚熬好的热腾腾的羊肉羹和几样清爽小菜。周知意和禾生一左一右跟着她,三人踏着清扫过积雪的石径,朝沈照山的前衙书房走去。
这些日子沈照山虽停下了攻势,人却并不是时常在府里,依旧在军营间奔波。崔韫枝想着他连日操劳,便亲自下厨做了些吃食送来,估
摸着时间到了,便提着来了书房。
书房外的回廊静悄悄的,值守的亲兵也不在近前。
崔韫枝正要示意禾生上前通报,却听得紧闭的门扉内隐隐传来争执声,其中一道嗓音粗犷洪亮,带着明显压抑不住的怒气,正是博特格其。
“……他爹的!我看沈照山就是被那个女人迷了眼了!”
崔韫枝的脚步猛地顿住,心口像是被冰锥猝然刺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周知意,对方眼中也满是惊愕。
“六殿下!”另一个声音急促响起,是赵昱,带着明显的劝阻和紧张,“慎言啊!这里还是节度使府!”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怕个屁你!”博特格其的声音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拔得更高,带着草原汉子的直率和此刻的极度不满,“爷爷我哪句说的不是实话?当初先打昆戈,老子就不同意!但老子说话顶个鸟用?你们都同意,好,我说那就打吧!”
“咱们哥几个,几次三番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好嘛,现在眼看就把金印收回来了,他倒好,不打了?停下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喘着粗气,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愤懑。
“如果不是为了那个陈朝来的女人,爷爷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天底下还有谁,能给他沈照山下这种迷魂药!”
博特格其的嗓门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门外崔韫枝的心上,“整日里牵肠挂肚,打一半仗还惦记着往回送簪子!这叫什么?这叫英雄气短!这女人就是个祸水!狐狸精转世!再这么下去……”
“博特格其!”赵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惊惶,“你闭嘴!祸从口出!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念多年情分!”
崔韫枝站在冰冷的门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博特格其那“狐狸精”、“祸水”的气愤声中瞬间冻结,倒流回心脏,冻得那里一片麻木的剧痛。
脸色在寒风中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如同地上的残雪。
周知意感觉到她身体的摇晃和冰冷,连忙用力扶住她的胳膊,眼中满是焦急和愤怒,张嘴就要出声喝止里面的污言秽语。
崔韫枝猛地反手抓住周知意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她对着周知意用力地、无声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别出声,别让他们知道……我们走,现在就离开这里。
她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些剜心蚀骨的话。
她转过身,想要迈步,却觉得脚下的青石地面像是变成了流沙,软绵绵地往下陷。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书房的红柱、灰暗的天空、周知意焦急的脸庞都模糊。
沈照山满身的伤、深夜疲惫的归来、枕畔的空寂、谷堆上那无边的空茫……所有的画面和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炸开,汇成一股无法承受的洪流。
小腹……为什么这么痛……
“呃……”一声压抑的、短促的闷哼从她喉咙里溢出。
周知意只觉得扶着的身体猛地一沉。她惊呼一声,用尽全力想稳住崔韫枝,却只来得及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和毫无生气的脸庞。
“韫枝!”
在周知意惊恐的呼喊和禾生失声的尖叫中,崔韫枝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冰冷坚硬的地面倒去。
手中的食盒脱手掉落,“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热腾腾的羊肉羹泼洒出来,在雪地上迅速凝结成一片刺目的颜色。
“韫枝!韫枝!”
“天哪!怎么、怎么会有血!大夫!快去喊大夫!”
沈照山披着一肩风雪回到书房门口时,心脏几乎骤停。
第60章 陆离梦你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血”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照山的耳膜上。
崔韫枝软软地倒在冰冷的石阶上,周知意正惊慌失措地试图抱住她下滑的身体。而崔韫枝素色的裙襦下摆,正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
那颜色在苍白的雪地和崔韫枝毫无血色的脸庞映衬下,显得如此狰狞可怖。
“殿下——!”
沈照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让开!”他暴喝一声,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身形如离弦之箭,几步就冲到近前,将乱成一团的禾生和周知意吓了一跳,
他单膝跪地,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崔韫枝冰冷绵软的身体打横抱了起来。入手是轻飘飘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那裙上的血迹灼烫着他的手臂,也灼穿了他的心肺。
“去找大夫。”他对跟着自己回来的栗簌道。
栗簌年纪到底比在场的几个人都大,看着崔韫枝的情况,心中隐隐有了一点儿猜测。
她心头一凛,点头称是,拔腿转身就跑。
沈照山抱起崔韫枝往偏殿跑去,示意禾生跟上。
他一来,禾生和周知意不知怎的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他抱着崔韫枝,像抱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抱着即将逝去的所有希望,大步流星地冲向离书房最近的侧房。脚步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却又极力维持着平稳,生怕颠簸加重她的痛苦。
“崔韫枝,看着我!醒醒!”他一遍遍在她耳边说,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颤抖。
怀中的人儿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有那不断蔓延的红色,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可怕的失去。
书房门口,博特格其和赵昱僵硬地站着,尤其是博特格其,脸色煞白如鬼。
赵昱看着沈照山抱着人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和摔碎的食盒、泼洒的羹汤,最后猛地转向博特格其,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怒火和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只从牙缝里挤出沉重无比的一声:“你……唉!”
博特格其精壮的身躯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抹猩红,再回想自己刚才在屋里那些口无遮拦的话,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周知意被禾生搀扶着站起,她脸上泪痕未干,望向博特格其的眼神不再是惊愕,而是毫不掩饰的怨怼和冰冷。
博特格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懊悔攫住了他,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粗硬的头发,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在原地焦躁地转着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