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89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748
“郎君……”她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你……不高兴吗?”
她问的是孩子的事儿。
沈照山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低下头,深邃的目光对上她带着探询和不安的眼眸。
轻轻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眼睫上残留的一点湿意,动作无比轻柔。
“傻话。”他低叹一声,声音沉缓而郑重,“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会不高兴?”
他将手掌隔着锦被,极其小心地覆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
“我只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自责和心疼,“你本就身子弱,怀胎辛苦,如今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燕州未稳,北疆未平,外面风波不断。
他总怕崔韫枝又要吃太多苦了。”
又怕这乱世的风刀霜剑,会再次伤害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
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上天的恩赐,却也像是一根更纤细、更易断的线,将他和她,以及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更紧密也更脆弱地绑在了一起。
北郡的冬天向来严寒。
第61章 琉璃脆她自|尽了……
汴京。
殿内虽置冰鉴,却驱不散那沉滞如铅的闷热。
窗外天色昏黄,铅云低垂,一丝风也无,蝉鸣嘶哑,搅得人心烦意乱。殿宇深处,蟠龙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御座上的天子身形衬得愈发孤峭。
阶下,乌泱泱跪倒一片朱紫重臣。
为首者,乃三朝元老、范阳卢氏家主卢弘,须发皆白,面容肃穆如铁,他双手高举一册奏疏,朗朗之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臣等昧死以谏!”
伏惟中宫谢氏,本出寒微,蒙陛下殊恩,忝居后位。然其性非柔顺,德鲜贞静。
入宫以来,妒忌盈廷,恃宠而骄,专擅宫闱,阴挠六御。陛下仁德,屡加优容,而谢氏非但不思悔改,反变本加厉,行同妖媚,蛊惑圣聪。
谢氏干预外政,妄议朝纲,致使阴阳失序,天象示警。去岁黄河大水,今春北地大旱,皆因阴盛阳亢,乾坤倒悬所致,更兼其自出公主,无嗣多年,致令皇嗣不蕃,宗庙几危,此乃社稷之大患也。
今谢氏失德,秽乱宫闱,上干天和,下失臣民之望。臣等痛心疾首,夜不能寐。为天下苍生计,为祖宗社稷谋,伏请陛下效尧舜之举,正纲肃纪,废黜妖后,赐死椒房,以顺天命,以安人心!
卢弘话音方落,身后群臣山呼海啸般齐声附和:
“伏请陛下废黜妖后,赐死椒房!以顺天命,以安人心!”
“伏请陛下正纲肃纪,以安社稷!”
声浪滚滚,直冲殿宇藻井,乌泱泱的一片,几乎要将那御座掀翻。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铁青,指节因用力握着扶手而泛白。
他死死盯着阶下那一张张道貌岸然、此刻却写满逼迫的脸孔,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暴怒奔涌。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砚台笔架一阵乱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一派胡言!荒谬绝伦!皇后温良恭俭,何罪之有?!尔等……尔等狼子野心,竟敢逼宫胁主,其心可诛!”
恰在此时。
轰隆——
一声撕裂天地的惊雷猛然炸响,仿佛就在殿宇上方炸开。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狠狠砸在琉璃瓦上,如同密集的战鼓。方才还昏黄的天色骤然变得如同泼墨,狂风卷着骤雨从洞开的殿门猛灌进来,吹得殿内烛火狂乱摇曳。
明灭不定,将那一片跪伏的朱紫身影和御座上的皇帝,都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天地晦暗之中。
“反了!都反了!”皇帝震怒,厉声喝道,“王隽!王隽何在?速调……”
话音未落,侍立一旁、面无人色的老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王、王大人……三日前因谏言触怒天颜,已被您……被您送去、去淮西监军了……”
皇帝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
是了,那日他因北疆消息和朝堂压力心绪烦乱,王隽直言劝谏,言辞激烈了些,他一怒之下让王隽滚出了汴京城。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笼罩金殿之时,凤仪殿的大宫女玉簪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鬓发散乱,满面泪痕,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抽抽噎噎地哭喊:“陛下!陛下!凤仪殿……娘娘……娘娘她……”
皇帝心头猛地一沉,一股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甚至压过了眼前的逼宫之危。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朝堂威仪、什么世家逼压,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臣子,发疯般地向凤仪殿狂奔而去。
“婉娘!婉娘——”
他嘶吼着冲进凤仪殿,殿内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茉莉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内室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晨光熹微,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斜斜地洒入室内。
一袭素雅的月白宫装身影,静静地悬在梁下。
谢皇后仿佛只是睡着了。
长发如瀑,微微散落肩头,面容在逆光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安详。
她的脚尖距离地面不过寸许,素色的裙裾和披帛随着穿堂而入的微风,极其轻微地、无声地晃动着,像一片凋零的洁白花瓣。
一枚小巧的珍珠耳坠,在她颊边轻轻摇曳。
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
她就那样悬在那里,像一幅定格的水墨画,将所有的生机与温暖彻底抽离。
“不——”
皇帝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踉跄着扑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那冰冷僵硬的身体,手忙脚乱地想要解开那致命的绫罗。
他的动作慌乱、笨拙,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
“婉娘!婉娘你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啊!”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妻子毫无生气的脸颊上。
玉簪跪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她颤抖着双手,捧起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绢,泣不成声:“陛下……娘娘……娘娘留给您的……”
皇帝颤抖着接过那方素绢,上面是熟悉的、并不算特别娟秀的字迹,墨迹犹新。
他展开,泪水模糊了视线,那字字句句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陛下亲启:
妾常忆昔年,陋巷豆香,虽困顿常欺,然君伴妾侧,心自安然。彼时郎君非君,妾亦非后,粗茶淡饭,言笑晏晏,犹在梦中耳。
初入长安,宫阙巍巍,琉璃耀目,妾心惶然,不知郎君何以忽为天下主。既为后,当容六宫,妾心实不欲,然人皆讥妾善妒,妾亦无言。
幸得天恩,赐吾柔贞。女至,如明珠入怀,光华满室。妾始觉长安虽深,亦有欢愉,惟愿吾女永为天下最尊最乐之殿下,无忧无惧。
然天命难测,今韫枝远托北疆,妾心长悬,日夜忧煎。陛下肩承社稷,万民系望,当为明主,励精图治。
郎君勉之。
妾之去也,非迫于人言,实倦极矣。每思己身,徒为君累,夜不能寐,惭恨交加。今得解脱,郎君勿悲。
妾非贤后,非良妻,非慈母。今以微躯,或可稍弭物议,稍解君忧,于社稷或有一丝之用,妾心方安。
永诀矣,郎君珍重。
婉绝笔。
皇帝却忽然安静了下来,脸色茫然,只是静静地抱在怀中早就没了气息的妻子。
他紧紧抱着她,脸颊贴着她冰冷的脸颊,仿佛这样就能将她暖回来,就能回到从前。
殿内宫人早已跪伏一地,瑟瑟发抖,殿外隐约传来的世家逼迫之声,此刻对他而言,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噪音。
他抱着她,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抽离。
长安深宫的重重帘幕,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北疆传来的冰冷消息……最终,都定格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他还是个无人问津、前途渺茫的宗室子弟。
窄窄的巷子里,弥漫着刚出锅的、热腾腾的豆腐香气。年轻的妻子,荆钗布裙,站在简陋的豆腐摊前,眉眼弯弯,声音清亮地招呼着客人。
阳光穿过巷口的老槐树,细碎的金斑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也洒在她忙碌却轻快的身影上。他蹲在一旁笨拙地帮忙收着铜钱。
妻子嗔怪他算错了账,他挠头傻笑。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九五之尊,什么世家权谋,全都化作了尘灰。
“哈哈哈……”皇帝抱着怀中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的妻子,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宫殿里。
他笑得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他才不要做皇帝。
傻子才来当皇帝。
*
燕州节度使府,寝殿。
更深露重,夏夜的静谧被一阵急促的心跳打破。
崔韫枝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混沌而令人心悸的噩梦瞬间消散,只留下空落落的惊惶和腹中胎儿不安的踢动。她喘了几口气,试图抓住梦的碎片,却徒劳无功。
身后传来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
沈照山有力的手臂正环着她因怀孕而变得圆润的腰身,将她牢牢护在怀中,睡得正熟。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风尘和皂角的清爽气息,混合着一种独属于他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在他这样静谧的环抱中,崔韫枝的心绪渐渐平复。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怀抱里。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心跳的沉稳节奏。
崔韫枝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轻轻地、极尽温柔地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从男人紧蹙的眉峰,到高挺如刀削般的鼻梁,指腹感受着那坚硬的骨骼线条。指尖缓缓下滑,最终停在他紧抿的、略显干燥的薄唇上,轻轻摩挲着那温热的唇瓣。
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和满足感充盈心间,渐渐驱散了噩梦的阴影,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那应当就是不大重要,崔韫枝安慰自己。
然而睡意却彻底远离了她。
白日里被重逢喜悦暂时压下的疑虑,此刻如同夜色中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