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90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922
  沈照山不该在这里的。
  昆戈的战事已到最后关头,如同紧绷的弓弦,只待最后一击。他身为主帅,本该坐镇前线,日夜督战,调兵遣将,确保万无一失。
  可他却在昨天下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节度使府的后花园里。
  昨日午后,阳光透过葱茏的葡萄藤架,洒下斑驳的光影。崔韫枝和周知意、禾生围坐在石桌旁,桌上堆满了柔软细密的棉布和各色丝线。
  她们正一针一线地为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缝制着小衣。
  周知意拿起一件缝了一半的鹅黄色小褂,比划着,笑道:“也不知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只能红黄蓝绿都备着些了。”她的针脚比起崔韫枝要熟练许多,早早收了手上这件儿的功,拿在阳光底下打量。
  崔韫枝低头专注地缝着一件月白色的襁褓边角,针法虽仍显生涩,却带着十二分的用心。
  她闻言,唇边漾起温柔的笑意,还未开口,禾生已端着刚冰镇好的蜜饯梅子过来,笑嘻嘻地插话:“管他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只要是少主和殿下的孩儿,定是顶顶好看的人儿!瞧瞧殿下这眉眼,瞧瞧少主那气度……”
  崔韫枝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轻轻抚上自己圆润的腹部,抬头望向头顶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翠绿叶片,目光悠远而宁静,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好看不好看有什么要紧……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无病无灾,一生顺遂就好。”
  阳光落在她温柔的侧脸上,莹润而洁净。
  就在这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和马匹的嘶鸣。
  三人诧异地循声望去,只见风尘仆仆的沈照山,竟大步流星地穿过月亮门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玄色劲装沾染着尘土,发髻微乱,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在看到崔韫枝的瞬间,却亮得惊人。
  崔韫枝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扶着沉重的肚子站起来,脸上瞬间起了担忧,声音也轻缓了下来:“怎么了?可是前线……?”
  沈照摇摇头。
  崔韫枝送了一口气。
  “那……那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可男人就那样盯着她看了半晌,久到崔韫枝几乎要再次开口询问时,他才猛地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连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韫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疾驰后的干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没什么事。我只是……有点儿想你了。”
  那瞬间的冲击和直白的情感,让崔韫枝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愣愣地被他抱着,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口被巨大的酸涩和温暖填满。
  她甚至没注意到周知意和禾生对视一眼,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悄悄收拾了针线笸箩,无声地退出了花园。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崔韫枝从温暖的怀抱中回神,指尖依旧停留在沈照山的唇上。
  昨夜重逢的狂喜冲淡了一切,此刻细细想来,他那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态的出现,几句话背后,分明藏着沉重的心事。
  那风尘仆仆下的疲惫,那紧紧拥抱时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力道,还有他身上那即使沐浴后也似乎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气,都透着不寻常。
  她正犹豫着等他醒来该如何开口询问,却忽然感觉到指尖下的唇瓣微微动了动。
  她心上一跳,抬眼望去。
  黑暗中,一双幽深的
  眸子正静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清醒的、深不见底的墨色,仿佛早已凝视了她许久。
  “怎的醒了?”崔韫枝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宽大而带着薄茧的手掌覆盖住她停留在他唇上的手,将那只微凉的小手紧紧包裹住,然后牵引着,将它按在了自己坚实滚烫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中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崔韫枝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忽然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整个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崔韫枝不明所以,刚想抬手拍拍他的背,却猛地感觉到颈窝处传来一阵温热而湿润的触感。
  那湿意迅速蔓延开,带着滚烫的温度。
  崔韫枝浑身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沈照山……哭了?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慌了神。
  她很少见沈照山落泪,即使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他也只会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就像燕州城外那座沉默而坚硬的山峦,仿佛永远不会有脆弱的时候。
  “照山?沈照山!”她急切地、带着一丝慌乱地捧起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
  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纱,勉强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
  他的眼眶果然泛着不正常的红,深邃的眼眸里蒙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水汽,那水汽凝结成珠,正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无声滑落。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和掌控,只剩下一种近乎迷茫的痛苦和深沉的疲惫。
  “到底怎么了?”崔韫枝的声音带着哭腔,心像是被揉碎了,她用手指慌乱地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告诉我!是不是前线……还是汴京……”
  沈照山任由她擦拭着,目光沉沉地望进她焦急担忧的眼眸深处。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韫枝……你说,像我这样……手上沾满了血的人……死后,是不是连阎罗殿……都不要我?”
  崔韫枝一愣。
  沈照山抓着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细瘦的手指掐出印子来。
  可崔韫枝没有吭声。
  她觉得沈照山很不对劲。
  于是她只是抱住了沈照山,一点儿一点儿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儿时母亲哄难过的自己一样。
  过了很久,天外的曦光都渐渐放出些许轻微的光亮的时候,沈照山才又开口。
  “她自尽了……”
  “她在我面前自|尽了……为什么……为什么……”
  十一年前,沈瓒在玉龙雪山下,选择带着绝望横颈自|尽在妻子面前。
  十一年后,阿那库什在玉龙雪山下,选择带着欣慰自|尽在儿子面前。
  她说,你终于肯长大了,海日古。
  妈妈的小雀鹰。
  第62章 难生恨他不是躲着我吗?
  崔韫枝抱着沈照山的手臂瞬间僵住。
  她明白了沈照山的意思。
  阿那库什汗……自尽了?
  还是在他面前自尽的?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淹没了崔韫枝。
  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攫住了她。
  怪不得……怪不得博特格其当时在书房里那样激烈地反对先打昆戈。
  无数被她忽略或不愿深想的细节,如同被狂风掀起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翻涌。
  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的心口像是被堵上了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心疼涌上心头,为那个素未谋面却以如此惨烈方式结束生命的女人,更为怀中这个承受着锥心之痛的男人。
  她能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成为另一种伤害。
  她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的母后,在她眼前死去……
  她恐怕会瞬间疯掉。
  崔韫枝从未见过沈照山如此脆弱。以往的伤痛,无论是身体的伤痕累累,还是内心的煎熬挣扎,他总能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将一切深埋,独自消化,展现给外界的永远是坚硬冰冷的外壳。
  可此刻,那层外壳被彻底击碎了,露出了内里鲜血淋漓、痛不欲生的真实。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巨大的痛苦中茫然失措。
  沈照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破碎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她又算计我。”
  “韫枝……她一直在等这一天……从那个把我抛下的雨夜开始……她就在等这一天……”
  崔韫枝轻轻拍抚着他后背的手,在听到这些字眼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她想追问,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这背后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但看着沈照山此刻濒临崩溃的状态,所有的问题都哽在了喉咙里。她不能问,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她只能将心中的疑虑和震惊压下,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怀中崩溃的人。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沈照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窗外渐渐清晰的、宣告黎明将至的鸟鸣。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无声地流淌。崔韫枝就这样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她像一株柔韧的藤蔓,默默地、坚定地缠绕着濒临倾倒的山崖,给予他唯一的支撑点。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崔韫枝的手臂都开始发麻,沈照山紧绷的身体才似乎有了一丝松懈。他埋在她颈窝里的头动了动,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空洞:
  “大巫说得没错,我果然是个灾星。”
  这句话轻飘飘的,狠狠扎进崔韫枝的心脏。
  “瞎说什么呢!”崔韫枝几乎是立刻反驳出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心疼。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双手捧起他布满泪痕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她的眼神澄澈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直望进他布满血丝、写满自我厌弃的眼底。
  “我知道……我不该惹得你和我一起难过……”沈照山避开她灼灼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浓重的愧疚,“你本来已经……可是……可是……”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伤堵住,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看着他这副自责到极点的模样,崔韫枝的心像是被揉碎又泡在酸水里。她眼底也泛起热意,却努力扬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她低下头,温软的唇瓣带着怜惜和爱意,轻轻印在他汗湿冰冷的鬓角,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在他心上:
  “你又一句也不肯和我说,我又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看着你这样难过,那我才真的难过呢。”
  沈照山的眼泪像是密密匝匝的针,扎在她已经因为潮湿而生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