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91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806
她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只能将沈照山抱在怀里,轻轻唱着以前母亲唱给自己的歌。
啊,其实沈照山应该听过的,那时她总窝在谢皇后怀中,而鸦奴又总在自己身侧。
不过那时候谢皇后很不喜欢自己对他的偏爱,对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责骂之声总是大过温柔细语。
崔韫枝感觉到怀中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那压抑的抽泣声也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化为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
他竟然就这样在她怀里睡着了。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加上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情绪宣泄,早已将他本就不多的精力彻底榨干。此刻,在熟悉的馨香和温暖的怀抱里,紧绷的弦终于再次断裂,意识沉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崔韫枝怀
疑昨夜沈照山根本就没有睡着。
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崔低头凝视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和残留的泪痕,指尖极轻地拂过他汗湿的鬓角,无声地叹息。
过了这个夏天,再过一个秋天,一切总会好起来吧?
*
阳光似乎格外明媚。
那是一个很朴素的小院子,墙角爬着青苔,几棵老树撑开浓密的绿荫。
小小的沈照山,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被一个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的青年男子揪着后衣领,像拎小鸡仔似的提溜到树荫底下。
“臭小子,躲什么躲?”青年男子的声音带着爽朗的笑意,正是沈瓒。
他把一把明显比小沈照山身高还长的木剑塞进他怀里,催促道:“说好的,今日要把昨天教你的那三式练熟!不许偷懒!”
小沈照山抱着沉甸甸的木剑,小脸皱成一团。
他先是抬眼看了看眼前朗如清风的父亲,又怯生生地望向坐在屋前台阶旁的那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宝蓝衣裙,面目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沈照山没有听过母亲说话。
小孩子犹豫了半晌,才鼓起勇气,仰着小脑袋,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直白:“爹爹,我不想练剑……我能直接吃饭吗?”
沈瓒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手上力道一松,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清越爽朗,震得树梢的叶子都仿佛在轻颤。
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没好气地戳了戳儿子光洁饱满的额头:“你个没志气的小子!每天睁开眼睛就想着吃饭,闭上眼睛还是想着吃饭!将来能有多大出息?”
小沈照山抱着木剑,被戳得往后趔趄了一下,站稳后,又固执地看了看笑得前仰后合的父亲,再转头看看台阶上那个面目模糊、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的女人。
他抿了抿小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心里小声嘟囔:“可是吃饭就是很重要啊。”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有什么不对?
沈瓒笑够了,无奈地摇摇头,走上前拍了拍手,又揉了揉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叹了口气,语气半是调侃半是纵容。
“算了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我看你呀,天生就不是这块料。也罢,将来能当个燕州第一的厨子,做出天底下最美味的饭菜,怎么就不算一件顶顶好的事呢?至少饿不着自己,还能造福一方百姓,哈哈!”
小沈照山在一旁偷偷撇了撇嘴,没敢吱声。
他其实也不想当厨子,小沈照山心想。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比起挥剑,吃饭更吸引他。
沈瓒目光温柔地转向台阶上的女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意与暖融。
他俯身,轻松地将小沈照山抱起来,稳稳地放进了女人温软的怀中。
女人自然地伸出手臂,将孩子拢住,动作轻柔。
沈瓒弯下腰,在女人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声音里带着笑意和宠溺:“你俩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换身利索衣裳。今天高兴,咱们不上街买菜了,爹带你们下馆子吃顿好的去,想吃什么点什么。”
听到“下馆子”三个字,怀中的小沈照山和抱着他的女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默契十足地用力点了点头,动作整齐划一。
小沈照山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
这过分同步的反应再次逗乐了沈瓒,他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充满了简单纯粹的快乐。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落在他们身上,碎金点点,温暖得不真实。
可是。
这已经是多久、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沈照山说不上来。
久到沈照山在清醒的岁月里,用一层又一层坚硬冰冷的壳,将这画面深深埋葬在记忆最荒芜的角落,十几年不敢触碰,不敢回想,唯恐一碰,那蚀骨的思念和紧随其后的无边黑暗便会将他彻底吞噬。
而如今,在他精神防线最脆弱、灵魂被痛苦撕扯得千疮百孔的时刻,这尘封已久的温暖,终于……终于肯姗姗来迟,入梦而来。
梦里的阳光依旧明媚,父亲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母亲怀抱的温暖仿佛还贴在背上。小小的院落,木剑,树荫,还有那句“下馆子”带来的雀跃……一切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他甚至能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母亲衣襟上若有似无的、令人心安的馨香。
他贪婪地沉浸在这失而复得的幻境里,像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小片绿洲。他下意识地在梦里,在那个模糊却温暖的怀抱里,蹭了蹭。
台阶上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依恋,一只柔软微凉的手,轻轻地、安抚地,落在了他的头顶,带着无限的怜爱。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梦境,院中那棵老树的柳絮被吹散,白色的绒毛如同轻柔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有几片调皮地粘在了女人模糊的面容上。
沈照山的心猛地一跳。他努力地想要看清,想要穿透那层朦胧的光影,看清母亲的脸。他急切地仰起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片柳絮落下的地方……
然而,就在那层模糊即将被某种力量拨开的瞬间——
四周开始倒转、消散。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
那温暖的小院、父亲的笑语、母亲的手……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破碎。
“娘——!”
一声压抑到极点、带着浓重伤痛和绝望的呼唤,猝不及防地从沈照山干涩的喉咙里冲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瞬间放大,里面盛满了刚从美梦跌回现实的的浓烈悲伤。
崔韫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惊醒和那一声凄厉的呼唤吓得心脏几乎停跳。
她正用手帕轻轻擦拭他眼角再次渗出的、不知是梦中还是现实的泪水。
“沈照山!”她连忙抱紧他,声音带着安抚的急迫,“别怕,你只是做了个梦,只是梦!”
沈照山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在崔韫枝写满担忧和心疼的脸上。
心上一痛。
“殿下……对不住……对不住……”
崔韫枝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没有追问他的梦境,只是用温热的手心轻轻捧住他冰冷汗湿的脸颊,拇指温柔地拂去他眼角不断滚落的泪珠,将他的头重新按回自己温热的颈窝,用最轻柔却最坚定的力量拥抱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那个冰冷的深渊里彻底拉回来。
“没事了……没事了……”她低低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承诺,“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沈照山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才低低回问了一句。
“……真的吗?”
崔韫枝一愣。
她其实不知道。
*
自那日清晨沈照山从撕心裂肺的梦中惊醒,短暂地在她怀里汲取了一点微弱的暖意后,他又一次将自己投入了军营那片烽烟滚滚的漩涡之中。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这一次,他离开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
崔韫枝的心悬在半空,始终无法落地。
沈照山依旧会命人按时送来信件,信纸上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内容也不过来来回回是那几句话:军中事务繁忙,一切安好,勿念。嘱咐她安心休养,保重身体。
安好?勿念?
崔韫枝捏着薄薄的信纸,指尖冰凉。
她一个字也不信。那个在她怀里崩溃痛哭、被噩梦惊醒后只会楞楞看着她的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日后就“一切安好”?
她想追问,想撕开那层伪装,想逼他面对,更想分担。
沈照山信里的话其实比以前多了,但是多得有点儿太过,就显得很诡异。
一种无力感和隐隐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崔韫枝。
她甚至找
不到机会开口询问另一件悬在心上的事——关于大陈。
自从她离开故国,关于父皇和母后的消息就变得极其稀少且模糊。
最近更是如同石沉大海,一丝涟漪也无。这份异常的沉寂,让她本就焦灼的心更加不安。
她总觉得,沈照山知道些什么,只是刻意对她封锁了消息。这念头让她心头发堵,却又不知如何启齿,尤其是在他如今这种状态下。
周知意敏锐地察觉到了崔韫枝的低落与心事重重。看着她日渐沉重的身子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轻声提议:“殿下,府里闷久了也难受,眼看天气还算和暖,不如……出去透透气?城中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听说味道极好,您去尝尝鲜,也散散心?”
崔韫枝下意识地想拒绝。
月份确实大了,行动不便,出门也诸多顾忌。
但周知意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暗示:“而且,殿下,酒楼茶肆……向来是话多之地。闷在府里,耳朵便也闭塞了。”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崔韫枝的心事。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或许真能听到些什么,哪怕只是市井流言,也比一无所知强。
出行安排得极其低调。崔韫枝换了身寻常富户女眷的衣裳,脸上略施薄粉遮掩憔悴,戴了面纱,身边只跟着禾生和周知意,以及几个气息内敛、隐在人群中的节度使府暗卫。
一行人如同水滴汇入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燕州城喧闹的街市。
周知意选的是城里最大的酒楼。
正值午市,酒楼里人声鼎沸,乌泱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