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97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179
  绣着绣着,崔韫枝忽然停下,抬头问道:“禾生,这两日怎不见周姑娘过来?”
  禾生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顿,险些扎到手指。
  她飞快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回殿下,周姑娘……周姑娘这两日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您,便在自己院里静养,说过两日好了再来给殿下请安。”
  崔韫枝的目光落在禾生低垂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朝夕相处这么些,禾生细微的不自然,在她眼中如同明镜。
  一股疑虑悄然升起。
  当晚,府上惯常来请脉的大夫来时,崔韫枝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府上近日有风寒流行,大夫可要叮嘱各处当心些。”
  那大夫捋了捋胡须,面露困惑:“回少夫人,府中上下安泰,老朽并未听闻有风寒之症流行啊?您怕是记岔了?”
  大夫的话如同冷水浇头。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
  禾生在撒谎!
  翌日午后,崔韫枝心中疑云更重,径直带着禾生前往周知意居住的松风院。一路上,禾生神色惶急,几次欲言又止。
  “殿下,周姑娘她……她真的需要静养……”
  “静养?”崔韫枝脚步不停,声音带着一丝冷意,“静养到需要你编造风寒来搪塞我?禾生,她到底怎么了?为何连见都不让我见?沈照山临走前是
  不是交代了什么?”
  禾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眼婆娑:“殿下息怒!少主……少主他确实吩咐过,说……说周姑娘心思不明,恐对殿下不利,让奴婢……让奴婢设法让殿下少与她接触……奴婢也不知详情,只知周姑娘被……被关在松风院,不得随意出入。”
  “关起来?”崔韫枝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锁,“无凭无据,怎能如此对待一个姑娘家?她毕竟是客,又不是囚犯,长此以往,好端端的人也要关出疯病来啊。总得让我知道缘由吧?”
  说罢,她直视着不安的禾生,又问了一遍:“少主离开时,真的没有吩咐什么吗?”
  禾生急道:“殿下,人虽然据说是少主让查的,但也只是不让随意走动,怕惊到您和小主子,其余的吃食主用一应是齐全的啊!”
  崔韫枝见她这样,也不欲为难,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往松风院去了。
  禾生见实在拦不住,只得含泪起身,紧跟其后。
  松风院门口,果然站着两名面生的侍卫,神情冷硬,如同门神。
  一见崔韫枝靠近,立刻伸手阻拦:“少夫人留步,此处不得擅入。”
  崔韫枝心中怒意更甚:“放肆!这府邸何处是我不能去的?松风院是龙潭虎穴不成?让开!”
  侍卫如同石雕,纹丝不动:“请少夫人恕罪,少主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崔韫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正欲厉声呵斥,松风院那扇紧闭的房门内,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砰!砰!砰!”
  是重物撞击门板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嘶哑癫狂的女声穿透门扉,尖锐地咒骂起来,语无伦次,却充满了刻骨的怨恨。
  崔韫枝听出那是周知意的声音,只是全然不复往日的清雅文静,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门内的咒骂声似乎因她的到来而停顿了一瞬,随即,那声音变得更为清晰、更为疯狂,目标明确地指向了她。
  “崔韫枝!是你!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
  周知意尖厉地嘶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撞击着门板,“你克死了你爹娘还不够!现在还要拖累照山哥哥!把他死死拖在这塞北苦寒之地,为你搏命!你这个祸水!你肚子里的那个小贱种,也迟早被你拖累死!你们崔家就是遭了天谴!”
  禾生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去拉崔韫枝:“殿下!她疯了!她疯了!我们快走!别听她胡言乱语!”
  崔韫枝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昔日还坐在一起听曲儿吃茶的友人,霎时间变了一番模样。
  那恶毒的咒骂如同淬毒的金错刀,狠狠扎进她的耳朵,刺入她本就因担忧和等待而脆弱不堪的心房。
  那句“拖累”更是让她心头剧震。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门内质问:“你……你说什么?”
  门内的周知意似乎听到了她的回应,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大笑:“哈哈哈……我说什么?我说你是个灾星!你知不知道?你那个高高在上的母亲,谢皇后!她早就吊死在汴京城的大殿里了!”
  “你还在这里做着你的春秋大梦!哈哈哈……全天下都知道了,就你还蒙在鼓里!你崔家完了!大陈也完了!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
  谢皇后……吊死……汴京……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崔韫枝脑中轰然炸开。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逆流冲上头顶。巨大的震惊、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
  “不……不可能……”
  她下意识地摇头,想否认这骇人听闻的消息,但周知意那疯狂的、带着报复快意的语气,却让她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这十有八九是真的。
  沈照山那日凝重的神情再次映在她的脑海中。
  怪不得那天沈照山答应得那么轻巧。
  他又骗我,崔韫枝想。
  腹中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那痛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尖锐,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劈开。
  崔韫枝眼前一黑,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殿下!”禾生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拼尽全力扶住她下滑的身体,触手处一片温热黏腻的濡湿感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掌和崔韫枝浅色的裙裾。
  “血……见红了!快来人啊!殿下见红了!”禾生的哭喊声划破了松风院死寂的空气。
  剧烈的疼痛一波强过一波地席卷而来,崔韫枝的意识在剧痛与眩晕中浮沉。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周知意那恶毒的诅咒和关于母亲的噩耗,如同跗骨之蛆,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拖累……都是你拖累的……爹娘……大陈……照山……还有……孩子……”
  她好像……真的在拖累所有人。
  这个念头,带着无边的绝望和冰冷的重负,沉沉地压了下来。
  崔韫枝抚着自己的肚子,腹间像是被锐器撕扯开,痛得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这次的痛,让崔韫枝有种下一秒就要死去的预感。
  孩子尚未足月,沉沉地往下坠着,让崔韫枝整个人都跟着一起轻颤。
  原本万里的晴空,忽然阴了下来。
  第66章 两全法夫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松风院的发生的一连串事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荡起层层涟漪,瞬间击碎了府邸表面的平静。
  崔韫枝被众人手忙脚乱地抬回寝殿时,身下的血已洇湿了大片裙摆,那刺目的红让所有人守着的人都心胆俱裂。早已准备好的产婆被火速召来,寝殿内外顿时乱作一团。
  寝殿内,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崔韫枝躺在厚厚的褥子上,身|体却仿佛悬在烫红的滚刀之上,一点又一点将她|撕、裂开来。剧烈的缩|张一阵紧过一阵,如同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她腹|内凶狠地撕扯、翻搅。
  那痛楚尖锐到极致,又带着沉重的下坠感,仿佛要把她整个人连同腹中那尚未足月的骨肉,一同拖拽进无底的死亡。
  崔韫枝眉心紧皱,冷汗涔涔,肚子随着动作不停地颤动,里面的孩子也不似从前乖巧,霎时变成了沉重的铅块儿,拉扯着她的骨头。
  “呃|啊——!”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崔韫枝猛地弓起身子,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锦褥,冷汗瞬间浸透了鬓发和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
  “殿下!用力啊!跟着老婆子喊的节奏来!”经验老到的产婆急得满头大汗,双手按在崔韫枝高高隆起的腹部下方,声音嘶哑地喊着,“吸气——憋住——往下使劲!使劲儿!”
  崔韫枝牙关紧咬,拼尽全身力气向下使力,苍白的脸上青筋毕露。
  然而,一阵虚脱感猛地袭来,那口气刚憋到一半就散了。身体深处传来的剧痛和无法言喻的疲惫,像沉重的枷锁死死拖住了她。孩子卡在那里,不上不下,每一次徒劳的用力都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机。腹中的坠痛感越发清晰沉重,却偏偏无法挣脱这酷刑般的折磨。
  “用力!再用力啊殿下!”产婆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孩子卡太久了会十分危险,您得加把劲啊!”
  “废物!一群废物!”禾生看着崔韫枝气若游丝、连呻吟都几乎发不出的模样,心如刀绞,再也忍不住,冲着产婆哭喊道,“殿下都这样了,你们倒是想办法啊!光会喊有什么用!殿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少主回来饶不了你们!”
  一盆盆血水被侍女们端出去,又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寝殿内外人影憧憧,脚步杂乱,压抑的哭泣和焦急的低语交织在一起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那进进出出的血水,像无声的计时沙漏,宣告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流逝。
  崔韫枝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漩涡中沉沉浮浮。她能感觉到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冰冷的死亡气息仿佛已经缠绕上她的指尖。
  太痛了……太累了……她真的撑不住了……
  “照山……沈照山……”在又一次耗尽全力的徒劳挣扎后,破碎的呼唤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濒死的绝望和刻骨的思念。
  神志涣散中,她走马灯似得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眼睛,最后停在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好疼啊,沈照山。
  早知道不给你生孩子了。
  该让你来生。
  崔韫枝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委屈道。
  可是那人没有回身。
  “殿下!殿下您撑住!已经派人去找少主了!少主一定会赶回来的!”禾生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崔韫枝冰凉的手,泪水大颗大颗砸在锦被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您想想小主子,小主子还没见过这世间的光景啊!咱们、咱们准备了那么长时间的东西,还有小衣服,有咱们买的拨浪鼓,您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少主在等着您,小主子也在等着您啊!”
  崔韫枝恍恍惚惚,紧紧攥着手下的褥子,眼泪洇湿了枕巾。
  *
  天穹之下,灰黄一片,群山如巨兽伏卧,脊背嶙峋,蜿蜒入铅灰色的云霭深处。
  涧水浑浊不堪,上游处偶有清流汇入,转瞬便也被这赤褐吞噬殆尽。水面之上,浮着几具被水泡得肿胀变形的尸身,被水流推搡着缓缓漂移,时而随波起伏。间或有头盔、断箭或破损的箭囊,在浑浊的水面打着旋儿,磕碰着河底的卵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照山站在临时搭建的帅帐中,高大的身影映在悬挂的巨大坤舆图上,山岳般沉默。连日鏖战,他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周身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博特格其死后留下的麻烦和铁鞑部落的疯狂反扑,让这场平叛之战变得异常胶着。
  每一步推进都伴随着巨大的牺牲,每一步布局都需慎之又慎。他正凝神思索着下一阶段的进攻路线,帐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得近乎疯狂的蹄声和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