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98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077
“报——”一名风尘仆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侍卫,连滚带爬地冲入帐内,声音带着无边的紧急与惊恐,有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少……少主!府里……府里急报!少夫人……少夫人她……”
沈照山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侍卫身上。当“少夫人”三个字入耳时,他心脏骤然一停。
一路上跑死了一匹大马,侍卫气都喘不匀,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刀:“周……周姑娘,不知为何忽然发疯……咒骂少夫人,少夫人……受了刺激,动了、动了胎气。大出血……喝、喝,早产……产婆说……难产!情形……万分危急!”
“禾生姑娘……禾生姑娘让传话。少夫人……一直在喊……喊您的名字……”
轰——!
沈照山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侍卫后面的话都模糊了,只有“大出血”、“早产”、“难产”这几个词在耳边疯狂炸响,每一个都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怎么可能?”
他厉声道,瞳孔蓦得睁大,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不是……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他离开时,明明明晏光算好了日子。
周知意!那个看起来温婉无害的周知意!
他一直怀疑,却因着崔韫枝对她的喜欢和没有确凿证据,只选择了最温和的软禁。
他一直派人盯着,回报都是安分守己,怎么偏偏在他离得最远、战事最紧的时候,突然就疯了?还偏偏是韫枝去看她的时候?
预谋。
彻头彻尾的预谋。
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怒和噬心的悔恨瞬间席卷了他。
恨自己的心慈手软,恨自己的疏漏,恨那幕后黑手的阴毒算计。
可如今……他低头看着眼前那沙盘,如同万箭穿心。
“哗啦——轰隆!”巨大的沙盘连同上面密密麻麻的旗帜、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木块,被他忽然的动作整个掀翻。
沙土、木屑漫天飞扬。
沈照山觉得自己全然喘不过气来。
他多想,他多想现在就拔步狂奔回节度使府。
可是不能。
帅帐内死寂一片,所有将领和亲兵都被主帅这从未有过的失态和狂暴惊了一跳。
崔韫枝在血泊中挣扎,呼唤着他的名字,她和他们的孩子都危在旦夕。
这和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可眼前呢?
刚刚经历一场恶战,士卒疲惫,叛军与铁鞑残部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随时可能发动更疯狂的反扑。
博特格其的死打乱了整个北境的平衡,他若此刻抽身离去,军心必然动摇,防线一旦崩溃,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引发更大的灾难,无数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将血染沙场,无数人家又将家破人亡。
忠义与私情,家国与挚爱,如同两座沉重无比的山岳,狠狠压在他的双肩,几乎要将他的脊梁碾碎。
他站在一片狼藉中,高大的身影竟显出一丝摇摇欲坠的脆弱。帐内死寂,只能听到他粗重压抑的喘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正落在被掀翻在地、沾满沙土的帅旗之上。那泪珠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像心头滴落的血。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血色和狂暴被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痛楚和决绝所取代。
他看向跪在地上、同样满脸悲痛的传信暗卫,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
“告诉禾生,告诉府里的大夫和产婆——”他顿了顿,巨大的痛楚让他几乎无法继续,但最终还是咬着牙,一字一句,沉重如万钧:“若有万一,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殿下!”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挺拔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不再看任何人,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无尽杀伐的坤舆图。
侍卫一愣后立时应答,转身出了帅帐。
沈照山没有选择回到她身边。
*
好痛。
好痛,好痛。
寝殿内,血腥味浓得化不开,那一盆又一盆被端出去的血水,映着每个人苍白的脸色。
崔韫枝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暴雨撕扯的残叶,在剧痛的浪涛里沉浮。
那折磨人的阵痛变成了一种钝重的、持续的下坠和撕裂感,每一次生发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在她腹内搅动,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短暂的间歇不再是喘息的机会,反而更像绝望的深渊,让她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力正随着冷汗和鲜血一点点流失。
“呃……啊……”她的呻|吟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剩下破碎的气音。意识模糊,眼前是晃动的、扭曲的人影和白晃晃的烛光。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禾生看着崔韫枝灰败的脸色和几乎不再起伏的胸膛,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哭腔质问产婆:“怎么还不好?这都多久了?殿下……殿下快撑不住了!”
产婆也是满手血污,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用热毛巾擦拭崔韫枝冰冷的额头和汗湿的身子,试图唤回她一丝清明。
“殿下!醒醒!再用把力啊!就快了,就快了!”这话语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透着绝望。
崔韫枝的身体反应越来越微弱。
“殿下……殿下您别睡……”禾生握着崔韫枝冰凉的手,感觉那点微弱的脉搏似乎随时会停止。
她猛地抬头,看向产婆,眼中是濒临崩溃的恐惧:“到底……到底怎么办?”
产婆脸色极其难看,她放下毛巾,眼神闪烁,终于一咬牙,对着禾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外间说话。禾生心头一沉,交代旁边的侍女守着,脚步虚浮地跟了出去。
外间稍远处,产婆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凉:“大姑娘啊!老婆子……老婆子接生几十年,这情形……怕是……怕是不大好了……”
“你胡说什么!”禾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打断,眼睛瞬间红了。
“大姑娘您听我说完!”产婆也急了,声音带着哭腔,“殿下这胎本就惊动得早,月份不足,胎位又……时间拖得太久,孩子……孩子憋得时间太长,再拖下去,大人孩子都……都保不住啊!”
她看着禾生惨白的脸,狠心道:“况且,况且殿下身子本来就有损,若是足月了生还算好的,可如今又提前
惊了,就算是落了这胎,也恐怕是气血大亏,所以,所以还是保小的好……”
“你放屁!”禾生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下去,产婆吓得闭眼缩头。
禾生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最终狠狠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意,声音却冷得像冰:“你给我听好了!少主早有严令!若有万一,不惜一切代价,保殿下!保殿下你懂吗?!再敢说这种混账话,等少主回来,第一个剥了你的皮!”
产婆被禾生眼中的狠厉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点头:“是是是!老婆子糊涂!糊涂!这就去……这就去尽力!”
她慌忙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内室。
禾生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只觉得浑身发冷,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几乎将她淹没。她死死盯着通往府门的方向,祈祷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如同天神般降临。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禾生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
是那个派去报信的暗卫回来了!
然而,那光在看清只有暗卫孤身一人、身后空荡荡的大门时,瞬间熄灭,化为一片死灰。
“少……少主呢?”禾生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暗卫脸上满是风尘和悲痛:“回禾生姑娘,军情紧急,叛军反扑凶猛,少主……少主无法脱身。”
禾生一愣,几乎疯了一般扑到那暗卫身上撕打着:“殿下,殿下还在里面受苦呢……你说什么?”
暗卫闭目:“军事紧急,少主无法脱身。”
“但少主说了,‘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殿下’。”
“保住殿下……”禾生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空无一人的府门,忽然极其短促、极其凄凉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是万念俱灰的绝望和一丝冰冷的了然。她不再犹豫,转身,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冲回了血腥弥漫的产房。
“少主有令!”禾生冲进内室,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压过了所有的哭泣和低语,“若有万一,不惜一切代价,保殿下!听清楚了吗?保殿下!”
她的声音如同惊雷,让慌乱的侍女和产婆都震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命令下达的瞬间,床上气若游丝的崔韫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艰难地转过头,死死盯住禾生,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不……行……”
禾生扑到床边:“殿下!您别说话,省着力气!少主他……”
“保……孩子……”崔韫枝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想要抬起手去护住自己的腹部,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手指。她的目光越过禾生,落在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尚未谋面的小小生命,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不舍。
“我的……孩子……”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角滚落,混着汗水,洇湿了鬓发,“我……我可怜的孩子……让他……活下来……”
她已经拖累了太多人了,总不能到最后,连自己的骨肉都保不住。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禾生心上。
崔韫枝说完,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灵魂的力量,眼神迅速黯淡下去,那只微微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染血的锦褥上,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67章 血相连她不要看见这孩子。……
寝殿内,死寂般的绝望笼罩着每一个人。
“殿下——”禾生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倒在床边,浑身都在颤抖。
产婆看着这一幕,再看看禾生,彻底慌了神:“这……这……大姑娘,这……到底听谁的啊?”
崔韫枝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脸色在桃红枕巾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
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浓重的血腥气中,只剩下产婆急促的喘息和禾生压抑不住的啜泣。
“殿下!殿下您醒醒啊!”禾生伏在床边,一遍遍呼唤,声音已然嘶哑。
产婆脸色也十分不好看,端来一碗气味刺鼻的醋水,凑到崔韫枝鼻端用力熏着。那强烈的酸气弥漫开来,连旁边的侍女都忍不住皱眉侧脸。然而,崔韫枝依旧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躯壳。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宣告着末路的逼近。
“不能再等了!”产婆猛地放下醋碗,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绝。
她飞快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囊里抽出一个皮卷,展开后,里面赫然是几根比寻常缝衣针粗壮许多的银针,针尖闪烁着令人心颤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