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99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957
“你要干什么?”禾生惊得魂飞魄散,扑过去就想阻拦。
“大姑娘!”产婆一把抓住禾生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脸上是豁出去的神情,“实在是没法子了!再拖下去,殿下和孩子都得……都得没命!老婆子用这针扎她指尖,十指连心,最是紧要的痛,若是老天爷开眼,殿下能被这剧痛激醒,或许……或许还能再试最后一次!若还是醒不过来……”
产婆的声音哽住,眼中涌上浑浊的泪,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若醒不过来,就只能用更残酷的手段,将孩子绞了。唯有此般,崔韫枝才能保住。
可这对于崔韫枝来说,生生把孩子从她身|体|里一点儿一点儿弄出来,又怎么会是上上策?
禾生浑身冰凉,看着产婆手中那令人胆寒的银针,又看看床上气息奄奄的崔韫枝,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几乎将她撕裂。她嘴唇哆嗦着,最终,在产婆决绝的眼神下,痛苦地闭上了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产婆再不犹豫,深吸一口气,稳了稳颤抖的手。
她抓起崔韫枝一只苍白冰凉、毫无生气的手,那纤细的指尖都快要透明了,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产婆闭上眼,狠了狠心,猛地睁开,对准崔韫枝左手拇指的指尖,用力将那粗针扎了进去。
“唔……”昏迷中的崔韫枝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细微、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眉头痛苦地拧紧。
有效!
产婆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崔韫枝仅仅是发出了一声呢喃,很快又昏了过去。
婆子心急如焚,只好嘴里“阿弥陀佛”地念了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第二针狠狠扎进食指指尖。
“啊……”
崔韫枝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额头上渗出更多的冷汗。
第三针……第四针……
每一针下去,都伴随着崔韫枝身体本能的、剧烈的痉挛。
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仿佛穿过指尖,直直刺进了她破败的灵魂,硬生生将她从无边的黑暗和沉寂中拖拽出来。
当那针尖刺入小指指尖时——
“呃啊——”
崔韫枝的声音终于不似方才微弱,她整个人如同被什么东西击中脊骨般弹起,又重重落下,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曾经明亮璀璨的眸子,瞳孔因极致的痛苦而涣散放大,视线茫然地投向头顶。
那雕琢着繁复莲花纹饰的床顶,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旋转、扭曲。
莲瓣层层叠叠,让她恍惚间看到了太液池盛夏的光景。
粉红的荷花亭亭玉立,接天莲叶无穷碧……那是迟了一季、开得最盛的红荷。
小时候她并不十分听话,非要自己去摘池心的莲蓬。母亲不许,只有那个沉默的小内侍鸦奴,会偷偷陪她去。而鸦奴这个讨厌鬼,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小破船,晃晃悠悠地让她坐上去。
他就伏在浑浊的池水里,一手推着小舟,一手在水下摸索,笨拙地给她找最大最嫩的莲蓬。她坐在船上,拍着手笑,看着平静的水面被他搅动。
只是不知为何,少年忽然不见了。
那清澈的池水开始泛起诡异的红,一点,两点……迅速蔓延开来,最终整个视野都变成了一片刺目粘稠的血红。
莲花的粉红被血色吞噬,太液池变成了翻滚的血池。
身边的景物一点儿一点儿开始旋转、消逝,最后只有浓重的血腥味还留在崔韫枝身边。
“殿下!醒醒!用力!跟着我!吸气——憋住——往下使劲啊1”产婆带着哭腔的惊呼,带着尖刺的枝蔓般,狠狠刺进崔韫枝混沌的意识里。
口中被塞进一团软布,是防止她咬伤舌头的帕子。身|子撕裂般的坠痛和指尖那钻心刺骨的十指连心之痛,互相对冲着折磨她,瞬间将她淹没。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着汗水,浸湿了鬓角和枕头。
委屈,无边无际的委屈涌上心头。
沈照山……你这个混蛋……
沈照山最讨厌
了……连颗莲子都不让我多吃……
全天下最讨厌的人……
傻子才给你生孩子……
痛死了……
“用力!殿下!看见头了!再用力!”产婆嘶哑狂喜的声音穿透了疼痛的迷雾。
崔韫枝死死咬住口中的帕子,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气,跟随着那一声声的呼喊,凭着本能用力。
左手的指尖被上药,药味混着血的味道,让她有些想吐。
快出来吧……快点出来啊……娘亲的宝贝……娘亲要撑不住了……
“哇——”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啼哭,骤然划破了寝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出来了!出来了!孩子生下来了!”产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颤抖。
生了!
禾生狂喜地转头,泪水夺眶而出,正要扑到崔韫枝身边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却见床上的崔韫枝,在听到那声微弱啼哭的瞬间,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白瓷人偶。那双刚刚还因剧痛而圆睁的杏眸,缓缓地、无力地阖上了。
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几乎在同一时刻,彻底停滞。
“殿下——”禾生撕心裂肺的哭喊,盖过了婴儿微弱的啼哭。
寝殿内,刚刚升起的狂喜瞬间被更深的、冰寒刺骨的绝望取代。
*
燕州通往节度使府的崎岖官道上。
漆黑的夜幕被疾驰的马蹄踏碎,冰冷的雨丝如同细密的银针,斜斜地打在沈照山的身上、脸上,模糊了视线,浸透了衣衫。
“驾!驾!”沈照山双目赤红,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只是疯狂地鞭策着身下的大马。
“祖宗!你慢点儿!慢点儿啊!”明晏光紧紧跟在后面,雨水糊了一脸,声音在风雨中断续传来,充满了惊惧和劝阻,“行雪快撑不住了!再这样跑下去,马要倒毙了!你也受不住!殿下还需要你好好回去啊!”
沈照山充耳不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无尽的黑暗道路,和心中疯狂燃烧的念头:快!再快一点!一定要快点儿回去!一定要快点儿回去!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与汗水、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混合在一起。他死死盯着前方雨幕深处,仿佛能穿透这重重阻碍,看到那灯火通明的寝殿。
殿下……等我……一定要等我……
马蹄踏碎积水,溅起冰冷的泥浆,在这不合时宜的凄风苦雨中,亡命般奔向那未知的结局。
*
细密的雨丝如同冰冷的银针,无休无止地从铅灰色的天幕垂落,敲打着屋瓦、石板路,也敲打在每一个夜归人的心头。
城门早已关闭,巨大的门扇在雨幕中如同沉默的巨兽。城楼上守卫的士兵裹紧了蓑衣,警惕地注视着雨夜中模糊的远方。
骤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疯狂地冲击着雨夜的宁静。
“什么人?城门已闭!速速止步!”城楼上传来守城校尉警惕的厉喝,伴随着弓弦拉紧的咯吱声。
回应他的,是两道破开雨幕的身影。
为首一人,玄衣墨发,尽管被雨水沾湿了鬓发,也难掩威压。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根本无视城楼的警告,在疾驰中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高高举起!
那是一枚虎符。
青铜铸造,在城楼昏暗的灯火映照下,闪烁着寒光。
“虎符在此,开——城——门!”
守城校尉借着火光看清那虎符,再辨清那被雨水模糊的面容,瞬间魂飞魄散。
“是……是少主!快!快开城门!落吊桥!”他几乎是吼破了嗓子,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的咯吱声中,艰难地、缓慢地开启一道缝隙。巨大的吊桥轰然落下,砸在护城河浑浊的水面上,溅起丈高的水花。
“驾!驾!”沈照山对两旁慌忙跪地行礼的士兵视若无睹,对湿滑泥泞的街道恍若未觉。他疯狂地鞭策着行雪,双目赤红,眼中只剩下节度使府的方向。
冰冷的雨水和飞溅的泥点子不断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浸透了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却丝毫冷却不了他心头的焦灼。
燕州城空寂的街道上,只余下急促如鼓点、震人心魄的马蹄声,踏碎积水,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泥浆,一路向着城中心的节度使府亡命般奔去。
终于,那熟悉的高大门楣在雨幕中显现。
沈照山几乎是勒马的同时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甚至顾不上看行雪一声悲鸣后轰然倒地的身躯,连缰绳都未曾碰触,脚步踉跄了一下便稳住身形,不顾一切地冲向的大门。
“……少主?是少主回来了!”门房和下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看清来人的瞬间,脸上无不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跪下请安,报一声平安或是喜讯,那道挟裹着风雨和浓烈血腥气的玄色身影,早已从他们眼前掠过,带起一阵冰冷的旋风,直扑后院寝殿的方向。
一路之上,闻声而来的侍女、仆从,见到浑身湿透、面色铁青的主子,无不惊惶跪地。然而,沈照山视若无物,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座寝殿。
明亮的灯火透过窗棂纸映照出来,里面人影晃动,却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只有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浓重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让他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他抬手就要推开那扇门——
“吱呀”一声,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满脸疲惫难掩喜色的产婆,正端着一盆染血的污水准备出来倾倒,猛地撞见如同煞神般矗立在门口、浑身滴着水、气息骇人的沈照山,吓得手一抖,铜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污水泼溅了一地。
“少……少主?”产婆看清来人,惊愕之后瞬间转为狂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变调,“恭喜少主!贺喜少主!少夫人生了!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小郎君!母子……呃……”
她下意识地想报平安,但想到里面的情形,又硬生生把“平安”两个字咽了回去,只不住地磕头,“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沈照山的目光却如同淬冰的利刃,死死钉在产婆闪烁的眼神和未尽的话语上。他根本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一字一句地问道:“谁问孩子了?夫、人、呢?”
产婆被他那骇人的目光和语气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惨
白,唯唯诺诺,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夫……夫人……她……她……”
沈照山面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气。
一股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