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00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324
“混账——”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本帅不是严令!若有万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夫人吗?你们是聋了还是想死?”
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产婆只觉得如坠冰窟,魂飞天外,磕头如捣蒜:“少主息怒!少主饶命!夫人没事!夫人真没事!只是……只是生产太过艰难,耗尽了心力,昏……昏过去了!真的只是昏过去了!性命应当是无碍的啊!”
“性命无碍……”沈照山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脱力感瞬间席卷全身,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没事……幸好……幸好没事……”
他抬脚就要往里冲。
“沈照山!你给我站住!”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明晏光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一把死死拽住沈照山湿冷的后衣领,力道大得几乎将他拽得一个趔趄。
“你……你这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一身冲天的血气和煞气,就这么冲进去?”
明晏光指着沈照山还在滴水的衣袍下摆和沾染着泥泞血污的靴子,疾言厉色,“崔韫枝现在是什么光景?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你这身寒气、煞气、病气冲进去,是想直接给她送终吗?啊?给我滚去侧房!把这身皮给我扒了,换身干净暖和的衣服再来!立刻!马上!”
沈照山被明晏光这一通怒骂惊醒,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泞、血污和湿冷,又想到崔韫枝现在应当如何脆弱的样子,一股巨大的自责和后怕涌上心头。
他竟连这个都忘了。
“多谢……”沈照山声音干涩,对着明晏光重重一揖,转身就要去侧房。
脚步刚迈出,却又顿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头对着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产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传令:今夜所有接生的稳婆、伺候的大夫,每人赏银二十两,城南绸缎庄上等锦缎十匹,粟米十斛。府中今夜当值伺候的下人,各赏银五两,细棉布五匹。”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人,务必尽心竭力,照看好小主子,若有半分差池,严惩不贷!”
“谢少主厚赏!谢少主恩典!”产婆闻言,大喜过望,刚才的恐惧一扫而空,磕头如啄米,“老奴等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小主子金尊玉贵,老奴们定当视若珍宝!”
明晏光在一旁也沉声道:“都听见了?小主子是少夫人的心头肉,更是少主的骨血,你们务必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精心照料!若有闪失,别说赏赐,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奴才明白。”产婆和一旁的下人连声应诺,感恩戴德地退下了。
沈照山不再耽搁,快步走入侧房。
*
再次站在寝殿门口,沈照山的脚步却顿住了。
那扇门后,是他拼尽一切想要守护的人,也是他因职责而未能及时守护的人。
她一定很恨自己吧?在她最痛苦、最无助、声声呼唤自己的时候,他却远在战场,被军务缠身……
甚至她应当已经知道谢皇后自缢的事情。
沈照山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意。
恨吧,是该恨。
等她醒了,想捅自己十刀、百刀……甚至千刀万剐,他都认了,只要她好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内,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丝残留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暖黄的烛光下,禾生正愁眉苦脸地端着一碗漆黑的的药汁从内室出来,显然是要去想办法给昏迷中的崔韫枝灌下去。她低着头,眼圈红肿,神情憔悴到了极点。
猛然抬头看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禾生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滚烫的药汁泼溅开来,浸湿了她的裙角,浓郁的药味瞬间弥漫开。
“少……少主?”禾生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鬼一般,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直到沈照山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殿下如何了?”
禾生这才如梦初醒,巨大的后怕顿时袭裹了她。
她“呜”地一声,猛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少主!您可算回来了!殿下……殿下她……呜呜呜……”
沈照山一见禾生这反应,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其他,越过跪地痛哭的禾生,抬脚就要冲进内室。
“少主!等等!”禾生见状,慌忙膝行两步,死死抱住沈照山的腿,哭喊道,“产婆和大夫都说只是力竭昏睡,可是……可是殿下一直醒不过来!”
“她……她受了天大的苦啊!流了那么多血……疼得死去活来……手指头都青了……呜呜呜……奴婢……奴婢看着心都要碎了……”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沈照山心上。
沈照山听着禾生的哭诉,心如刀绞,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再试图挣脱,也没有回应禾生,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脚,轻轻拂开了禾生的手。
他掀开内室的珠帘走了进去。
内室的烛光比外间更柔和些,却也清晰地映照出床榻上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
只一眼,就几乎窒息。
太苍白了。
崔韫枝静静地躺在那里,盖着柔软的锦被,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上,衬得那张小脸几乎透明。
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动不动。
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像一片被风雨摧残殆尽后飘落的薄薄花瓣,又像是一张被遗忘在锦缎堆里的、脆弱易碎的雪白宣纸。
只有那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证明她还顽强地留在这个世间。
沈照山缓缓走到床边,每一步都轻得如同踩在云端,生怕惊扰了她。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在床沿坐下,目光贪婪地、带着无尽的痛楚和怜惜,描摹着她苍白憔悴的容颜。
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颤抖的手,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他生怕自己身上的寒气还未散尽,更怕自己粗粝的手指会弄疼她。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贴在肌肤上的几缕碎发。
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细腻的皮肤,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气息时,沈照山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液体瞬间冲破了堤防,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沉重地砸落在她枕边的锦褥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俯下身,如同对待这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将一个饱含着无尽愧疚、刻骨心痛和失而复得的恐惧的吻,轻轻地、无比珍重地落在了她光洁冰凉的额头上。
可沈照山留了数日,崔韫枝都不愿意醒来。
*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崔韫枝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虚空中沉浮,又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沉在冰冷的水底。没有痛感,没有思绪,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
她似乎飘荡了很久,久到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丝微弱的亮光刺破了黑暗。
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酸软和无力,尤其是小腹|深|处,那被掏空般的钝痛和残留的撕裂感,如同烙印般提醒着她经历过什么。
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仿佛已经渗入骨髓的血腥气,盘桓在她模糊的意识之上。
眼前模糊的光晕渐渐凝聚,最终定格在头顶熟悉的、
素雅的月白色帷幔顶子和莲纹装饰上。
是她寝殿的床顶。意识如同潮水,缓慢而沉重地回笼。
她……没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心翼翼的衣物摩擦声由远及近。
门帘被轻轻掀开,禾生抱着一个用柔软锦缎包裹的小小襁褓,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种忧虑又期盼的神情,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床榻。
当她的视线与崔韫枝茫然睁开的双眼对上时,禾生整个人都僵住了。
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烟花般在她脸上炸开,那双早已哭肿的眼睛瞬间再次蓄满了泪水。
“殿下!殿下!您……您终于醒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禾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扑到了床边,又怕惊扰到她,硬生生止住脚步,只是抱着孩子的手激动得微微发抖,“您吓死奴婢了!您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啊!”
三天三夜?
崔韫枝的意识还有些迟钝,对这个时间概念感到模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喉咙火烧火燎。
禾生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在床边的矮凳上,动作轻柔得像捧着稀世珍宝。她飞快地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用银匙一点一点地喂到崔韫枝干裂的唇边。
清凉的水滋润着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崔韫枝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被放在矮凳上的小小襁褓。
就在此时,那襁褓里的小家伙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动静。不是哭闹,只是几声软糯的、带着奶气的“嗯…啊…”,像是小猫在哼哼。
声音极小,却奇异地穿透了崔韫枝周身的麻木和屏障。
她的指尖,在锦被下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也微微颤动了一瞬。
禾生一直紧张地观察着她,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心中一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俯身,极其轻柔地将那襁褓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近床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殿下,您看,是小主子。您看看他,多可爱啊!”禾生的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府上的婆子们都说,这是她们见过最伶俐、最漂亮的小郎君了!您瞧这小鼻子小嘴,这眉眼,多像您和少主啊!尤其是这安静乖巧的性子,不哭不闹的,真是贴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调整姿势,想让崔韫枝看得更清楚些。怀中的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靠近,小脑袋无意识地朝着崔韫枝的方向转了转,然后,出乎意料地,竟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了一声极其清脆、纯粹的“咯咯”笑声!
那笑声如同初春破冰的第一缕清泉,纯净得不染尘埃,瞬间打破了寝殿内压抑沉滞的气氛。
禾生惊喜得眉眼弯弯,声音都带上了哽咽的笑意:“殿下您听!小主子笑了!他知道是您醒了,他高兴呢!您快看看他!他……”
禾生激动地想把襁褓再凑近些,最好能放到崔韫枝的枕边,让她能好好看看这用命换来的骨肉。
然而,就在那带着奶香和婴儿特有温热的襁褓即将触碰到床沿的瞬间——
一直沉默地、如同木偶般躺着的崔韫枝,忽然动了。
只是,她没有去看孩子,而是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拉起,死死地蒙住了自己的头脸。
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惊惶。
锦被下,传来她闷闷的、破碎不堪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抗拒。
“你……不要……把他弄过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沙地里挤出来,充满了刻骨的疲惫。
“我……”她喘息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不想看见他……”
她不要看见这孩子。
只是不知怎的,崔韫枝鼻间一酸,眼泪簌簌流了下来。
孩子的笑声渐渐落下去。
他跟着母亲一起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