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01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293
  第68章 慈悲殿让她如何决意赴死?
  禾生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怀里还抱着那个开始不安扭动、发出小猫般细弱呜咽的婴儿。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殿下……”禾生声音发颤,混乱的思绪让她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解释,仿佛崔韫枝的抗拒只是因为某种可怕的误会。
  “小主子……小主子他没事!真的!大夫们都说很健康,就是……就是早产了月余,看着小了些,不大挂肉,瞧着可怜些……乳娘说了,只要好好养着,精心喂着,过些日子定能养得白白胖胖的!您看他这眉眼,多像您啊殿下!他……”
  她噼里啪啦、急切地说着,试图唤起崔韫枝的怜爱。
  然而,锦被之下,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崔韫枝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仿佛刚才那句冰冷拒绝的话不是她说出的,又或者,她将自己彻底隔绝在了这层锦被之外,隔绝了禾生所有的解释和怀中婴儿的哭啼。
  禾生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看着怀中委屈瘪嘴、哭声渐大的孩子,又看看纹丝不动、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崔韫枝,一股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席卷了她,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怎么会这样?三日前,殿下还在生死边缘挣扎,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生下这个孩子,甚至……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生机也要保他活命。
  为何短短三日,醒来后竟会如此……如此厌恶?
  这个念头让她仍不住一阵难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内室的凝滞。
  珠帘被猛地掀开,沈照山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出现在门口。
  他一眼就看到了僵持的局面。
  禾生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而床上,崔韫枝用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沈照山瞬间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心猛地一沉,如同被巨石砸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无声的抗拒,比任何哭闹都更让他肺腑生痛。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上前,声音沉缓,开口对禾生道:“先把孩子抱出去,交给乳娘好生照看。”
  禾生如蒙大赦,又带着深深的不解和担忧,含着泪看了一眼床上的锦被,抱着哭得小脸通红的孩子,匆匆退了出去。
  内室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
  沈照山走到床边,拿过侍候在一旁的侍女托盘中的清粥,缓缓在床沿坐下,将粥碗轻轻放在床头。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崔韫枝身边投下浓重的阴影,目光复杂地凝视着那团将自己隔绝起来的起伏。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沈照山敏锐地察觉到,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正微微地、极其细微地颤抖着。不是冷的颤抖,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哭泣所带来的颤动。
  他的心被这无声的哭泣狠狠揪住。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掀开了蒙在崔韫枝头上的锦被一角。
  映入眼帘的,是崔韫枝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动着,上面沾满了细碎的泪珠。
  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和枕巾。她没有发出任何抽泣声,只有身体那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还能显露半分她内心汹涌的悲伤。
  沈照山喉头滚动,声音干涩:“你若……若实在不愿意见他,那便先不见了。”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先……喝点粥好不好?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崔韫枝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此刻空洞得吓人,里面仿佛盛满了破碎的希望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没有哭闹,没有愤怒地质问,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越过他,茫然地落在床头不知是谁系上去的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编织的祈福结上,眼神呆滞,毫无焦距。
  听到他的话,她竟异常乖顺地点了点头。那顺从的姿态,没有一丝生气,像是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
  沈照山心中诧异更甚,接着便覆上一层沉重的忧虑。
  他不敢多想,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坐起来,在她身后垫好柔软的靠枕。然后,他端起那碗温热的清粥,用银匙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递到她的唇边。
  崔韫枝微微张开干裂的唇,顺从地吞咽下去。
  她的眼神始终空洞,没有落在粥碗上,没有落在沈照山身上,只是固执地、茫然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祈福结,或者更远的地方。任由他喂食,只是随着沈照山的动作微微张口又吞咽下去,仿佛进食只是维持这具躯壳暂时留在这世间的法子。
  沈照山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
  他有无数的话想问,有无数的愧疚和解释想要倾诉,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她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堵在了喉咙里。
  还能问什么呢?
  还用问什么呢?
  一碗粥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终于见了底。
  沈照山颤抖着手,将空碗放回床头的高桌
  上。那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的内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充满了沉甸甸的痛楚:
  “对不住……”
  这三个字,饱含了他所有的愧疚、无力、心疼和未能守护的悔恨。
  崔韫枝依旧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没有听见。
  时间再次缓缓地停滞了下来。
  就在沈照山以为她根本不会回应,或者再次陷入那种隔绝一切的沉默时——
  崔韫枝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很飘忽,像是在梦呓,话语的内容却让沈照山心脏骤停:
  “沈照山……”她喃喃道,视线依旧没有焦点,“我又梦见我母后了。”
  沈照山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她苍白平静的侧脸,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无法言说的悲痛。
  无数激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最终都只能被强行压下,化作一句更加沉重、更加无力的——
  “……对不住。”
  这句道歉,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打破了崔韫枝那层看似平静实则脆弱不堪的冰壳。
  崔韫枝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但她开口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呢?”她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聚焦,直直地望向沈照山,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其实……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
  沈照山被她这样的眼神和话语刺得心口剧痛,他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想要反驳:“韫枝,我……”
  “够了!”
  崔韫枝猛地打断他,那平静的假象瞬间碎裂,积蓄了太久的痛苦、委屈、绝望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仅存的所有力气,抬起绵软无力的手,狠狠地捶打着沈照山的肩膀、胸膛!那捶打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一种濒临崩溃的宣泄,一下又一下,带着哭腔嘶喊。
  “你不要再和我道歉了行不行?!你不要再说任何一个……觉得对不起我的字眼了行不行?沈照山……你就不能……你就不能还是像一开始那样……那样对我坏一点儿?我也……我也……”
  她的嘶喊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所有因为沈照山的出现而汹涌爆发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被猛地抽离、冻结。
  她高高抬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痛苦和愤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茫和死寂。
  那双刚刚还灼烧着激烈情绪的眼睛,瞬间再次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比之前更加空洞。
  她不再看沈照山,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然后,像个失去牵引线的木偶,一点点躺了回去。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床顶,落在那繁复精美的莲花纹饰上,眼神涣散,仿佛穿透了那精致的雕花,看到了遥远的、再也无法触及的彼岸。
  寝殿内,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声,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久到沈照山以为她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以为她就这样彻底沉入了自己的世界时,才听到她轻飘飘地、带着无尽思念和绝望的一句话,缓缓飘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沈照山……我想我母后了。”
  “她那么好……为什么还会就这样死掉呢?”
  是谁杀了她?
  *
  自那日对话之后,崔韫枝的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无声的灰烬覆盖。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勉强睁开眼睛,眼神也是涣散的、空茫的,如同蒙尘的琉璃珠,映不出窗外的天光云影。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昏沉沉地睡着,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蹙着,仿佛承载着无法卸下的重负。偶尔醒来,她也只是静静靠在床头,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像一尊失去供奉的玉观音,徒有精致的轮廓,内里却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她的目光有时会落在窗外,看那连绵不断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窗棂,看偶尔掠过枝头、啁啾几声又迅速飞走的鸟儿,看庭院角落里最后几只不甘寂寞、在雨隙间徒劳飞舞的蝴蝶。
  更多的时候,她的视线是散的,落在铺满床榻的那些小小的、尚未使用过的婴儿物件上——虎头鞋、拨浪鼓、绣着祥云瑞兽的小肚兜……
  她的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拂过那些柔软的布料,动作轻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晨露,随即又迅速收回,仿佛被烫到一般。
  她还是不愿意见孩子,身子也一直不见好转。
  沈照山心急如焚,几乎要与明晏光争执起来。
  明晏光亦是眉头紧锁,反复诊脉,最终也只能沉重摇头:“脉象虚浮无力,确是元气大伤,心神俱损之兆。药石之力只能固本培元,解不开心结啊,照山。只能……静养,徐徐图之。”
  无论沈照山如何在她床边低声诉说,如何笨拙地试图喂她吃些汤水,崔韫枝都再无回应。
  她像一个彻底封闭的茧,将他隔绝在外。那双曾盛满骄矜的眸子,再也没有为他停留过一瞬。
  半个月的煎熬,已是沈照山能争取的极限。
  北境的战鼓并未因节度使府邸的悲欢而停歇,反而因博特格其死后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而敲得更急。他必须回去,将那场因他离开而拖延的决战彻底了结,否则后患无穷。
  临行前,他坐在她床边,看着她依旧望向窗外的侧脸,声音轻柔,却带着难掩的疲惫:“殿下……我不得不走了。府里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尽管吩咐禾生。”
  “好好将养着,什么都别想。等……等天气凉爽些,你身子好些了,北边也太平了,我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好不好?”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你想去哪里?江南?还是……”
  回应他的,依旧是满室沉寂和窗外单调的雨声。崔韫枝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留不下丝毫痕迹。
  沈照山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黯淡下去。
  他不再言语,只是俯下身,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吻了吻她苍白冰凉的鬓角,这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阵锐痛。
  “等我……我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