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03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753
  崔韫枝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望着山门外蜿蜒而下的、被山影笼罩的小路,以及远处在云层下显得朦胧苍茫的山峦。
  天地间,暑气与凉风交织,绿意与枯黄并存,一片夏秋之交特有的、躁动又寂寥的景象。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等待。纤细的身影裹在素色的披风里,在渐起的山风中,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风鼓起她的披风,仿佛要将她吹散。
  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积云寺山门外那片被灰白云翳笼罩的、光影交错的山路上。
  第69章 鬓边别文案跳崖情节
  禾生捧着刚从后厢房取回的、重新包裹好的礼珠以及几样新鲜供奉的瓜果,脚步轻快地返回静室门口。
  她心中盘算着,等会儿如何劝慰殿下尝尝寺里清甜的莲子羹,或许能开开胃口。然而,当她绕过静室雕花的隔断,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蒲团上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殿下呢?
  静室门口空空如也。
  禾生心头“咯噔”一下。她下意识地探身朝静室里望了一眼——只有那银白袈裟的背影依旧端坐,香烟缭绕,诵经声低缓如常,全然不见崔韫枝的踪影。
  “许是殿内太闷,殿下出去透气了?”
  禾生强自压下瞬间涌起的不安,自我安慰着。她连忙转身,快步走出偏殿,回到庄严肃穆、梵音回荡的大殿之中。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殿内各处角落、廊柱之后,甚至那些垂下的经幡后方,都空无一人。夏末午后略显闷热的空气里,只有沉厚的诵经声和缭绕的香火气息。
  禾生更慌了,她拉住一个正捧着经卷经过的小沙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师父,请问方才可见到一位穿素色衣裳、戴着面纱的姑娘?就是……就是随我一同进来的那位?”
  小沙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被禾生急切的神情弄得有些茫然,他停下脚步,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很肯定地摇了摇头:“阿弥陀佛,女施主,小僧方才一直在专注功课,未曾留意。”
  禾生刚想再问其他人,就在这时,那低沉连绵、如同潮水般充满整个空间的诵经声,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变化。
  原本统一的、舒缓的调子骤然拔高、收束,变得急促而富有韵律,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紧接着,禾生惊愕地看到,殿内那几十位原本端坐蒲团、低眉垂目的僧人,如同收到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站起身来。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迅速归拢成两列纵队。
  深赭色的僧衣汇成两道庄严的洪流,手中的佛珠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连绵不绝的“嗒、嗒”声。
  僧人们口中念念有词,诵的依旧是经文,却不再是方才那令人心安的平和之声,而是一种禾生完全听不懂的、更加古老晦涩、甚至带着某种紧迫感的音节。他们步伐沉稳,目不斜视,径直朝着大殿的正门方向走去。
  数十名僧侣形成的队列,无声而迅疾地从呆立在原地的禾生身边擦肩而过。她像被投入了湍急的逆流,眼前是涌动的、代表着佛门庄严的金褐色洪流,而她孱弱的身影被裹挟其中,只能逆着人流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奋力向大殿门口挪去。
  “殿下……殿下你在哪儿啊……”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好不容易挣扎着挤出大殿门口,午后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微眯。她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寺门外不远处的自家马车,车夫正百无聊赖地靠在车辕上打盹。
  崔韫枝不在车里。
  这个认知狠狠砸在禾生心上。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殿下没有出来透气,更没有回马车。
  她……她是一个人离开了?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怎么能把精神恍惚、状态如此异常的殿下一个人留在外面?尤其是在这陌生的寺庙里!少主临行前千叮万嘱要她照顾好殿下和小主子……小主子才刚满月,还那么小……而殿下她……
  禾生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再次冲回积云寺。
  她不再顾忌礼数,跌跌撞撞地冲进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偏殿、回廊、供香客休憩的厢房,甚至不顾阻拦闯入了后院的僧寮区域。她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一位穿素色衣裳、戴面纱的姑娘?不很高挑,但很瘦!”
  得到的回应,只有摇头,或者茫然的眼神。
  “没有……”
  “阿弥陀佛,未曾见过……”
  “女施主,此处是僧寮,不便……”
  希望一点点熄灭,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积云寺虽大,能找的地方她都找遍了,没有,哪里都没有殿下的影子……禾生浑身脱力,踉跄着退到大殿前的石阶旁,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坐在地。冰冷的石阶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她心底的愧疚和恐慌。
  完了……她把殿下弄丢了……
  *
  崔韫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只是走,漫无目的地走。双脚带着她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诵经声,离开了那庄严肃穆却如同巨大囚笼的佛殿,离开了禾生担忧的目光。
  积云寺的山门很快被抛在身后。她没有走向山下停着的马车,而是拐进了一条荒
  僻的小径。
  天色在她身后渐渐沉了下来。夏末午后的闷热被山风卷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昏暗。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沉甸甸地坠在天边,像一张巨大的、没有表情的脸。
  这条路显然许久无人踏足了。原本还算平坦的土路,如今被两侧疯长的杂草和灌木丛不断侵蚀。坚韧的藤蔓带着尖锐的倒刺,肆无忌惮地横亘在路中央,或是从旁斜逸出来。
  崔韫枝麻木地走着。素色的裙摆被一根长着倒刺的蔓条勾住,“嗤啦”一声,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细嫩的皮肤也被划了一下,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她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那破损的布料和腿上沁出的细小血珠,眼神空洞,毫无波澜。
  她没有去整理,也没有去止血,只是轻轻扯开勾住的裙角,任由那道裂口在风中飘荡,然后继续前行。
  她只是走。
  一步,又一步。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杂草几乎没过了小腿,碎石硌着薄薄的鞋底。山势渐陡,每一次抬脚都感觉格外沉重。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黏在面颊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条路好长。
  长到她觉得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比当年在盛夏的雨夜里,第一次从沈照山身边逃走时,带着满腹的恐惧跌跌撞撞逃亡的那条路,还要漫长,还要绝望。
  怎么……又想到他了?
  崔韫枝的心骤然一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她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人赶出脑海。
  可是,思绪如同这山间的藤蔓,越是想要斩断,越是缠绕得紧。
  沈照山的脸,他喂粥时小心翼翼的动作,他吻在她冰凉鬓角的触感,他离开时那句沉重的“等我”……无数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清晰得令人心碎。
  “哈……”
  崔韫枝自嘲地低笑一声,气息不稳地停住脚步,扶住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喘息。
  算了,何必再强迫自己呢?
  她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眼神反而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腔调。
  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想想他,似乎……也没什么错吧?
  她抬起头,望向更高更陡峭的山路。
  天色愈发昏暗,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体里那股支撑着她走到这里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
  对不起啊,禾生。
  那丫头一定急疯了,在寺里到处找她吧?想到禾生惊慌失措、含泪呼喊的样子,崔韫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更对不起……她的孩子。
  她闭上眼,仿佛又听到了那小猫般细弱的呜咽,还有那次高烧时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啼哭。
  那么小,那么软……连哭声都是怯生生的。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她却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活着,就是所有人的拖累,是扎在所有人心头的一根刺。
  在沈照山身边,所有人都不高兴。
  博特格其都尚且有天大的不满,她不敢去想北境那些桀骜不驯的部族首领们会怎么议论她。
  一个前朝的公主,一个让他们的首领深陷泥潭、甚至可能断送前程的祸水。
  还有赵昱……他真的会毫无怨言吗?
  为了她,沈照山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洛阳和长安,放弃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最佳时机,反而要回头与他的亲生母亲刀兵相见,在权力的泥潭里争个你死我活。
  都是因为她。
  母后死了……死得那样惨烈,那样不明不白。
  父皇也疯了。
  曾经显赫煊赫、让她引以为傲的陈朝皇室,早已化为齑粉。
  她没有家了,以前一直期盼着的那些,又算是什么呢?
  甚至于她的孩子,那个无辜的小生命,将来要背负着“前朝余孽之子”的枷锁,在这充满敌意和算计的世间挣扎求生吗?
  ……都是因为她。
  崔韫枝踉跄着走到半山腰一块凸出的大岩石旁。岩石冰冷粗糙。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岩石缓缓滑坐下来,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不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灵魂深处透出的、无法言说的倦怠。
  山风更大了,呼啸着掠过林梢,卷起她的长发和破碎的裙摆。她抬起头,望向山下。
  此刻,她身处一片朦胧的云雾之上。
  往下望,是连绵起伏、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葱茏苍翠的山峦。云雾如同流动的纱幔,在谷地间缭绕、聚散。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云海边缘染上几缕黯淡的金红。
  远处,依稀可见积云寺那一点模糊的轮廓,还有更远方,燕州城万家灯火初上的微光。
  这世界,本该是壮阔的,是生机勃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