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04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371
可落在崔韫枝的眼中,那些葱郁,那些灯火,那些遥远的、属于人间的喧嚣,都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
她像个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游魂,冷眼旁观着这再也无法融入的世界。
看着看着,她苍白的唇角,竟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个空洞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在她脸上浮现。
就这样吧。
活下去,谁都痛苦。
她,沈照山,孩子……还有那些因为她而被卷入漩涡的人。
不如就此解脱。
*
燕州城外的官道上,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踏碎暮色,卷起滚滚烟尘。
从接到北境军情略有缓和的消息那一刻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就如影随形。他不敢细想这恐慌的源头,只拼命催动坐骑,将一切归咎于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对府中妻儿的牵挂。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仿佛只要赶回那座府邸,亲眼确认她的安然无恙,这蚀骨的不安便能烟消云散。
当他终于勒马停在熟悉的节度使府门前,眼前的情景却让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府邸大门洞开,却不见往日守卫森严的景象。
门口仅余寥寥数名侍卫,个个面沉似水,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静得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在耳膜里擂鼓。
“怎么回事?”沈照
山翻身下马,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那不详的预感瞬间膨胀到极致,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话音未落,管家已踉跄着从门内扑出,“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额头瞬间磕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少主!老奴该死!老奴罪该万死啊!”管家涕泪横流,咚咚地磕着头,“大姑娘……大姑娘下午派人急报回来……说夫人……夫人今早去积云寺祈福还愿……之后……之后就不见了”
“遍寻寺中上下,踪影全无。老奴……老奴下午就派人快马加鞭去帅帐报信了,只是……只是万没想到少主您……您碰巧先回来了……”
“不见了?”
沈照山站在原地,骤然被冰封的石像般。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大脑一片空白,甚至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管家凄惶的话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
夫人……积云寺……不见了……
这几个破碎的词在脑海中反复碰撞、组合,却无法形成一个清晰的含义。
崔韫枝。
……不见了?
几息之后,那层隔绝的冰壳轰然碎裂,迟来的、巨大的惊骇与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怪不得……怪不得……
“嗡——”的一声,尖锐的耳鸣瞬间贯穿他。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铺天盖地的恐慌一点一点袭击着他的神经,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找到她,现在,立刻,马上找到她才是最重要的,任何失态和崩溃,都于事无补。
所有的惊怒、恐惧、自责,都被他强行压下,化作眼底深处一片骇人的猩红。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地上磕头不止的管家,拔腿就向外走。
“栗簌!”
“属下在!”
沈照山看也不看,反手将一枚沉甸甸的虎符重重抛在栗簌手中:“带上府里所有能动的人!不,不够!立刻去州府衙门,持我虎符调兵,封锁积云山所有下山路径。”
“搜山!一寸一寸地给我搜!活要见人……死……”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那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也要见尸。”
“遵命!”栗簌不敢有丝毫迟疑,接过虎符,转身如一道疾风般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沈照山脚步不停,一边大步流星向外走,一边厉声吩咐紧随的管家和管事:“看好府里,尤其是小主子。若小主子有半点差池,所有人提头来见!”
“是!是!奴才们用性命担保!”众人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应诺,声音都在发颤。
沈照山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焦灼。
如果……如果他今天没有因为那该死的心神不宁提前赶回……如果他没有撞上……那后果……
沈照山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苍白而诡异的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蟒,猛地钻入他的脑海——
一双幽蓝的眼睛。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一生都在血雨腥风中厮杀的女人。
她自刎前笑着对他说:
“海日古……娘后悔了。”
“当时就该把你爹关起来、锁起来。我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要放他走?我若一直锁着他,他至少……至少还能在我身边。他就不会去死了,对吧?
锁起来……关起来……
对的,对的,无论如何也应该把崔韫枝关在府上,拿链子把他锁起来,她哭也好,闹也好,无论如何,至少都在自己身边……
这个疯狂而偏执的念头瞬间侵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这几乎要将他逼疯的念头压下去一丝。
不能再耽搁了。
沈照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也被冰冷的决绝取代。他不再理会心里渐渐蔓延的想法,一步跨出府门,翻身上马,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驾——!”
一声压抑着所有惊涛骇浪的厉喝划破暮色。
骏马长嘶,四蹄腾空,载着它心急如焚的主人,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积云山的方向,狂奔而去。
闷雷的轰鸣不合时宜地响起了。
*
崔韫枝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意识在无边的倦怠和刺骨的寒意中浮沉。山风呜咽着穿过林隙,卷起破碎的裙摆,像冰冷的鬼手在拉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很久,一点微弱的光亮刺破了下方山林的浓重暮色。
一点,两点……紧接着,如同燎原的星火,越来越多的光点在山脚下、甚至附近的山坳里亮了起来,蜿蜒、跳跃,最终连成一片片移动的光带。
那不是稀疏的星光,而是无数支燃烧的火把。
那光点迅速蔓延,如同某种庞大生物的冰冷复眼在黑暗中睁开,贪婪地扫视着每一寸山林,所过之处,黑暗被无情地驱散。
禾生怎么可能找来这么多人?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一个更清晰、更沉重的认知瞬间击碎。
是沈照山。
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权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调动如此多的人手,将整座山围得如同铁桶。
他还是回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猛地捅进崔韫枝的心口。
他回来了……他来找她了。
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不行,不能再等了。
崔韫枝猛地从岩石上站起,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
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她,让她再也无法停留在原地。
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她自嘲地想着,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看啊,崔韫枝,你还是怕了。
怕被他找到,怕看到他眼中的痛楚,怕那根名为“不舍”的藤蔓再次死死缠住你赴死的决心。
她责备着自己的懦弱,却又无法否认那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坠入无尽深渊的恐惧。
人都是怕死的,小时候染个风寒都吓得要命,更何况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山下传来的呼喊声、火把移动的轨迹,如同步步紧逼的催命符。
崔韫枝颤抖的手紧紧攥住早已破烂不堪的裙摆,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托。
她咬紧牙关,几乎是凭着最后一股意念,跌跌撞撞地朝着山顶更高、更黑暗、火光尚未完全覆盖的地方,拼命跑去。碎石在脚下滚落,带刺的枝条刮过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密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终于。
在绕过一片嶙峋的怪石后,冷冽的山风毫无遮挡地呼啸着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停在了断崖边缘。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只能隐约看到崖壁向下急速收拢,最终消失在无垠的虚空里。没有水声,没有草木,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空旷。
这里太高了,高到她甚至看不到一点山下的景象,只有那无边的、仿佛能吸走灵魂的山涧。
崔韫枝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手抖得无法控制,双腿更是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山风在耳边尖啸,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襟,无数双手要将她推下去。
她下意识地,试探着,往前挪了一小步。
“咔哒。”
一块小小的碎石被她踩落,瞬间脱离了崖边,无声无息地坠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没有回响,没有碰撞声,就那么彻底地消失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无声的坠落,比任何巨响都更令人恐惧。
“窝囊……废物……”她低声咒骂着自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自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