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05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889
怕死多正常啊……可是……可是她不是早就决定了吗?为什么事到临头,身体却背叛了她的意志?
远处的呼喊声、脚步声、火把晃动的人影,越来越近,甚至能隐约分辨出方向了,他们正在向这片区域合围。
没有时间了。
崔韫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刺骨,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和尘土气息,灌入肺腑,带来一阵锐痛。她强迫自己睁开眼,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不要害怕……崔韫枝,不要害怕……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
你是大陈唯一的公主,死亡算什么?不过是殉国而已!母亲连死都不怕,你现在……是去见她啊!你应该高兴……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另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你死了……沈照山会难过吗?如果他还有一点点良心……他……他应该会难过一阵子吧?毕竟……这天底下,终究是少了一个……一个曾经那么喜欢他的姑娘……
就在这生与死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撕扯,让她几乎崩溃的瞬间——
“韫枝——”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从灵魂最深处奔出来的嘶吼,在她身后炸响。
那声音饱含着极致的恐惧、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痛楚,穿透了呼啸的山风,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上。
崔韫枝浑身剧震,那声呼唤瞬间刺穿了她的混沌。
她几乎是茫然地、下意识地,转回了身。
摇曳的火光撕裂了她身后的黑暗。
沈照山就站在那里,距离她不过十数步
之遥。
他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超乎想象。显然是一路狂奔,循着最险峻、最可能的方向直扑而来。
他手中只擎着一支不甚明亮的火把,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此刻的模样——玄色的披风撕裂了好几处,沾满泥土和草屑,束发的玉冠歪斜,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急促而沉重。
那双深邃的、惯常带着掌控一切力量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而在他宽阔的肩上,稳稳地停着那只神俊非凡的海东青。它锐利的金色瞳孔,在火光下也紧紧锁定着崔韫枝,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
沈照山似乎想向前迈步,又怕惊动了她,身体僵硬地钉在原地。他握着火把的手也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火光因此剧烈地晃动,将他脸上那份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害怕照得无所遁形。
“殿下……”他再次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一点儿一点儿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卑微的恳求,“过来……求你……过来……不要再往前走了……一步……都不要再走了……”
求你了,一步都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崔韫枝一愣,面对着那个在火光中的男人。
山风依旧在尖啸,卷起她破碎的裙裾和凌乱的长发,刮在脸上生疼。脚下是吞噬一切的山涧,身后是渐渐汇合的、由无数火把汇成的光潮,人声、脚步声混杂着山林的回响,如同巨大的网,正在急速收拢。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就在看到沈照山那双布满血丝、盛满了害怕与哀求的眼睛时,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谬的平静,忽然从崔韫枝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抚平了她所有的难过。
她甚至不再觉得冷了。
她站在原地,不再后退,也不再前进,只是隔着那短短却仿佛天堑般的距离,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地打量着沈照山。
幸好他来了,自己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
崔韫枝想。
火光跳跃在他狼狈不堪的脸上,鬓发凌乱地贴在苍白脸颊上,只有那双眼睛,那么熟悉。
他胸膛剧烈起伏,握着火把的手抖得那么厉害,连带着火光都在疯狂摇曳,将他眼中那份深不见底的恐慌和脆弱,照得纤毫毕现。
你看起来真害怕啊,比我还害怕。
为什么呢,沈照山?
崔韫枝想,她应该是疯了。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看着他这副为她失魂落魄、肝胆俱裂的模样,她心底竟然涌起一丝……一丝微弱却真实的……高兴。
原来,他也是这般在意她的。
原来,他沈照山,似乎……也是很喜欢她的。
这份迟来的确认,像一滴滚烫的蜜,滴落在她早已枯竭绝望的心田,带来一丝奇异的甜,旋即又被无边的苦涩淹没。
可惜……
身下吹来的寒风更加凛冽,带着山雨欲来的湿气。四周的呼喊声、火把的光点,已经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铠甲摩擦和急促的呼吸声。
大部队马上就要到了。
崔韫枝对着沈照山,轻轻地、柔柔地笑了笑。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在摇曳的火光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郎君,”她的声音很轻,被山风一吹就散,却又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喧嚣,落在沈照山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你不要过来了。”
沈照山原本正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如同靠近受惊猎物般向她挪动的那一步,骤然僵在了半空。
他瞳孔猛缩,心脏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
崔韫枝看着他瞬间凝固的动作和更加惨白的脸,那抹笑容更深了些,眼角却有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她本想笑着道别,可眼泪却背叛了她的意志。
更多的人影出现在沈照山身后的火光里,火把的光芒瞬间将这片小小的崖顶照得亮如白昼。无数双眼睛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崔韫枝不知道沈照山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如此庞大的山林中精准地找到她的。
但这都不重要了。
她看着沈照山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微微笑了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沈照山,你不要再过来了。不然,”她微微侧身,余光扫了一眼身后无底的黑暗,“我现在就跳下去。”
沈照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份熟悉的、视死如归的决绝。
那不是威胁,是事实。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要……殿下……韫枝……”他终于挤出声音,几乎带着泣血的哀鸣,“孩子……孩子还那么小……我们……我们还没有给他起名字……”
他绝望地抓住这唯一的、渺小的希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牵绊住她的东西。
他一直在等她,等她缓过来,等她亲手为他们的孩子赋予一个名字,赋予一个开始。
崔韫枝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如同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轻轻摇了摇头,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郎君,”她唤他,声音哽咽,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从知道孩子在我肚子里的第一天,就在想,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她顿了顿,仿佛在品味那个早已在心中盘旋了千百遍的名字,泪水流得更凶,声音却异常清晰:
“就叫驰羽吧。飞驰的驰,箭羽的羽。我希望他……一辈子都自由自在的。”
这个名字,是她对这个无辜降临、却被她亏欠良多的孩子,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祝福和期许。
自由自在,像风一样,像箭矢破空而去的尾羽,不被任何枷锁束缚。
“至于其他的话……”崔韫枝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沈照山,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我都偷偷藏在了床头的小抽屉里。你回去……好好看。记得,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记住了,就烧了吧。”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
着那个为她心碎神伤的男人,说出了最后一句,也是最残忍的一句:
“然后……忘了我吧。”
“对不起……沈照山。”
“不要……”
沈照山彻底崩溃了。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所有的尊严都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你回来!韫枝!求求你回来!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长安!回江南!你想去哪儿都行!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所有让你不开心的人和事!好不好?我们走!现在就走!”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抓住任何一丝可能挽留她的希望。
然而,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就在更多手持火把的士兵终于冲上崖顶,惊愕地看着这惊心动魄一幕的瞬间——
崔韫枝对着崩溃哭喊的沈照山,最后绽放出一个无比温柔、却又无比凄绝的笑容。
然后,她猛地转身!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决绝,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山涧,纵身一跃。
“殿下——!!!!!!!!!”
沈照山目眦欲裂,在崔韫枝转身跃下的刹那,他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大脑。恐惧、绝望、以及一种超越极限的本能,驱使着他爆发出毕生所有的力气。
他像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不顾一切地朝着崖边猛扑过去。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到极限,试图抓住那片在风中翻飞的、素色的衣袂。
然而——
那片衣角,终究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亦或是一缕注定抓不住的轻烟,从他拼命伸出的指尖,无情地、轻飘飘地滑脱了。
而他跟着一起滑向深渊的身躯,被身后飞扑而来的侍卫和明晏光死死抱住了。
只有冰冷刺骨的山风,狠狠地灌满了他的衣袖,发出猎猎声响。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白色蝴蝶,被无边的黑暗瞬间吞没。
她的长发和破碎的衣袂在急速下坠中翻飞,最后一点残影,也迅速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墨色里。
崖顶,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山风还在呼啸,吹动着无数呆立的身影和他们手中摇曳的火把。
沈照山维持着向前扑抓的姿势,僵在崖边。
他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空气。他脸上的泪水凝固了,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的茫然。
仿佛灵魂也在那一刻,随着那纵身一跃的身影,被彻底抽离。
大陈的殿下从山崖之上一跃而下,翩然地来到北境,又翩然而去。
崔韫枝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