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08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280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好不容易才甩掉那些暗卫,得到了片刻真正的自由,他一点也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处处都是父亲眼睛的别院!
尤其是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
情急之下,沈驰羽的小脑袋瓜飞速转动,一个念头瞬间成型。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还蹲着、一脸关切看着他的蒙面女子,那双方才还十分镇静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我委屈和无措,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可怜兮兮的恳求:
“姐姐!姐姐!帮帮我!有人……有人要抓我回去!”他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脸煞白。
女子眼神一凝,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抓你?……是有人欺负你吗?”
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沈驰羽心念电转,想到父亲那张万年冰封的脸和疏离的态度,再想到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依旧泡在军营……
一股委屈和叛逆涌上心头,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泪珠子眼瞧着就要掉下来了,小嘴微微撅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控诉道:
“对……家中老父,冷若冰山,待我严苛,动辄责罚。今日……今日是我娘生辰,谁知道他竟然又泡在军营,全然忘记了这件事儿,我心中不乐,故而离家出走,以示……以示抗议!”
这番话半真半假,委屈是真,控诉父亲冷漠严苛也是真,只不过把有些事情没有具体说,离家出走的原因也稍作修饰。
说完,沈驰羽心中默默为远在军营的便宜爹爹点了根小小的蜡烛——父亲,对不住了,借你名头一用。
果然,这招效果拔群!
只见眼前蒙面女子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在听到沈驰羽的话后,骤然出现了愠色。
沈驰羽又偷偷为远在军营的爹爹默默祈祷了一下。
她霍然起身,一把紧紧握住沈驰羽那只没拿糖人的小手。女子的手心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别怕。”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上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跟姐姐走。”
话音未落,两人拔腿就跑。
她拉着沈驰羽,如同灵活的雨燕,转身就钻进了旁边一条狭窄昏暗的巷弄。沈驰羽只觉得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跟着那素色的身影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左拐右绕。
女子的步伐极快,却异常轻盈稳健,仿佛对这片街巷的地形了如指掌。
他们巧妙地避开了主干道上那些举着火把、四处张望搜寻的士兵身影,脚步声、呼喊声、甲胄碰撞声被远远甩在身后,渐渐模糊。
沈驰羽的心砰砰直跳,一半是奔跑的激动,一半是逃脱追捕的紧张和一种莫名的刺激感。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幽深的小巷,前方的女子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建筑,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字——“仁济”。
这是一间医馆。
空气中隐隐飘来淡淡的、混合着各种草药的清苦气息。
女子微微喘息着,低头看向被自己护在身侧、小脸跑得红扑扑的沈驰羽,确认他没有被拉伤,眼中重新漾起温柔的笑意,低声道:“到了。这里暂时安全。”
沈驰羽看着她,一阵恍惚。
*
马蹄声如急促的鼓点,踏碎了别院门前的寂静。
沈照山翻身下马,玄衣下摆裹挟着风沙的凛冽气息,大步流星地踏入庭院。
七年的时光并未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太多的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刀削斧凿般的冷峻英挺。
像是全然出鞘的利刃。
然而此刻,这把刀周身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庭院中,额尔图和栗簌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额尔图黝黑刚毅的脸上满是懊悔和紧张,栗簌则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周围的侍卫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进地底。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仿佛沈照山那冰封千里的目光所及之处,万物都要凝结成霜。
“人呢?”沈照山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无端让所有人心上一跳。
他扫视着空旷的庭院,目光最终钉在额尔图和栗簌身上。
“主……主子……”额尔图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小主子他……午膳后说去书斋温书,后来……后来就……属下们以为……”
“以为?”沈照山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沉在字句质问下,“以为?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看顾的?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没了踪影!你们是瞎了还是聋了?”
“北境军中最精锐的亲卫,连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都看不住?你们的警觉呢?你们的职责呢?都喂了狗不成?”
他指着两人,手指因为强压的怒意而微微颤抖,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两人身上:
“偌大一个别院,重重守卫,竟能让他无声无息地溜出去?你们的脑子呢?都长在脚后跟上了吗?!今日若是他有个闪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
森然的语气和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暴戾,让所有人都明白那未竟的后果是何等恐怖。
额尔图额头冷汗涔涔,栗簌更是眼圈发红,死死咬着嘴唇不敢辩解。
他们知道,主子此刻的愤怒并非侮辱,而是真真切切的失望。
就在沈照山的目光即将扫向角落里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的哈娜尔时,那穿着火红骑装的小身影猛地一个激灵!
哈娜尔心知躲不过,情急之下,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一个飞扑,死死抱住了沈照山的小腿!
“小叔叔!小叔叔息怒啊!”
她仰起小脸,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挤出几分撒娇的意味,像只求饶的小猫,“我、我真不知道驰羽跑哪儿去了哇!是、是我叫他出去玩儿的……可是……可是那个小没良心的!他根本就没等我!自己一个人就溜了!”
“我……我发誓!我绝对是除了您之外,在场第二个最着急的人了!真的!我找了他好久好久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脑袋蹭着沈照山的腿。
沈照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窝囊”攻势弄得动作一滞。低头看着那委屈又害怕的小脸,满腔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团软棉花。
跟个小姑娘计较,实在有失身份,更何况她还是兄长唯一的血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大手一伸,拎着哈娜尔的后衣领,像提溜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崽,将她从自己腿上“摘”下来,稳稳地放到一边的地上。
“站好。”
哈娜尔如蒙大赦,赶紧站直,小手拍着胸口顺气,但随即,迟来的巨大担忧猛地攫住了她。
是啊,驰羽那么小,外面天都黑了,万一……万一真遇上坏人可怎么办啊?
哈娜尔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大眼睛里满是真切的惶恐。
沈照山没时间再浪费在别处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凌厉的弧度。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焦灼。
“哎呦!小七!”明晏光早已牵马等候在旁,立刻跟上。
沈照山瞥见站在马旁、眼巴巴望着他、又惊又怕的哈娜尔,眉头紧锁。
这丫头留在这里只会添乱。
他暗叹一声,俯身,长臂一捞,将哈娜尔轻松地提到了自己身前的马鞍上坐稳。
“抱紧。”他沉声命令。
哈娜尔赶紧死死抱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带着冷冽气息的衣襟里。
明晏光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两骑如离弦之箭,冲入暮色渐浓的镇子。
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疾驰,明晏光一边控马,一边觑着沈照山紧绷的侧脸,试图缓和气氛:“哎呀,照山,别太担心了。”
“驰羽那小子,打小看着听话,其实鬼精鬼精的,能把人耍得团团转,今儿个不还把那个老学究气得自己辞馆了吗?他肯定没事儿的,指不定躲在哪个角落玩得正开心,等我们找过去,他还能说我们扰了他清净呢。”
夜风灌入耳中,明晏光的话带着安慰,却像细小的砂砾,磨得沈照山心头生疼。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有抱着哈娜尔的手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些,勒得哈娜尔有些喘不过气,却不敢吱声。
直到疾驰至镇中最热闹的街口,沈照山才猛地勒住缰绳。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重重落下。他抱着哈娜尔翻身下马,动作依旧沉稳,但明晏光借着街边店铺透出的昏黄灯光,终于看清了沈照山此刻的脸色。
那是一种怎样的苍白,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明晏光极其陌生的情绪。
那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冰冷,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失控的脆弱。
“可是,”沈照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再早慧……也终究只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千钧重锤,砸在明晏光心上。他瞬间明白了沈照山平静表象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
是啊,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这世间的险恶,远非一个孩子的机智能完全规避。
沈照山不再多言,将哈娜尔放下地,大手紧紧牵着她的小手,高大的身影融入喧嚣的夜市人流,目光焦灼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面孔,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痕迹。
哈娜尔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地跟着,小脸上也满是紧张,努力睁大眼睛帮忙寻找。
人声鼎沸,灯火阑珊。
糖炒栗子的甜香,烤肉的烟火气,杂耍艺人的吆喝……这一切热闹都与沈照山无关。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茫和冰冷刺骨的恐惧在无声蔓延。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添了一道裂痕。
哈娜尔毕竟是个孩子,寻找了一会儿,目光便被街角一个散发着诱人香甜的糖人摊子吸引了过去。
那晶莹剔透、形态各异的小糖人,在灯火下散发着诱人的甜蜜光泽。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脚步也慢了下来。
沈照山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停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想要?”他开口,声音依旧在夜风中显得十分低沉。
哈娜尔猛地回神,赶紧摇头,小大人似的说:“不、不要了!小叔叔你肯定又要说,外面的东西最好不要乱吃……”
她的话音未落,沈照山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针扎了一下,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外面……不要乱吃……
这句寻常的、带着孩子气模仿的叮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一个模糊的、带着温柔笑意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说着类似的话语……
这瞬间的恍惚极其短暂,却让沈照山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低头看着哈娜尔懂事又带着点委屈的小脸,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有斥责,反而拉着哈娜尔,径直朝着那个糖人摊子走了过去。
哈娜尔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老伯,要个小老虎的!”她立刻欢快地指着架子上威风凛凛的老虎糖人。
摊主老伯笑呵呵地应着,熟练地舀起滚烫的糖浆,开始在光洁的石板上勾勒。
沈照山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巧夺天工的手艺上。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摊子周围的地面、墙角、每一个可能被忽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