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09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368
  就在哈娜尔全神贯注看着糖老虎慢慢成型时,沈照山锐利的目光猛地定格!
  在离他们脚下不远处的青石板缝隙里,借着摊子灯笼昏黄的光线,一点温润的、极其细微的玉色光泽,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光泽……无比熟悉。
  沈照山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尘土,修长而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急切,精准地探入那道石缝,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物事拈了出来。
  一枚质地温润细腻的白玉平安扣。
  系绳断裂的痕迹还很新。
  这正是沈驰羽从不离身、贴身佩戴的那一枚。
  也是曾经系在崔韫枝床头的那一枚。
  第72章 彩衣虫今天是你娘的生辰。
  女子牵着沈驰羽小小的手,推开了医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陈年木材的味道。
  堂内光线有些昏暗,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映照着排排高耸到屋顶的深色药柜,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刻着模糊的字迹。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不知藏在哪里的蟋蟀在断断续续地鸣叫。
  果然人影寥落,不见病人。
  一个穿着灰扑扑短打的年轻伙计正趴在柜台后面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听到开门声,那伙计头也没抬,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熟稔的抱怨:“哎呦,我的祖宗喂……您可算鬼混回来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
  然而,当他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女子牵着的小小身影上时,所有的睡意瞬间被惊飞了。
  “我□——”
  伙计像被针扎了屁股,“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驰羽,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你……你什么时候……生了个儿子回来?!这这这……这眉眼……我的老天爷!这绝对是你生的吧?祖宗啊!您这趟出去是捡孩子还是……”
  他的惊呼声咕咕呱呱,像只大青蛙跳进了水潭子,吵得人耳朵疼。
  就在他语无伦次,视线在沈驰羽那张过分漂亮的小脸和女子之间疯狂扫视时,女子微微侧身,抬手,极其自然地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一张平平无奇、甚至带着几分寡淡的平庸面容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伙计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只剩下一个滑稽的、张着嘴的定格姿势。
  他看着女子那张丢进人堆里立刻就会消失的脸,又看看沈驰羽那张仿佛精雕玉琢、自带光华的小脸,刚才那吱哇乱叫的声音瞬间显得无比荒谬。
  “……行吧。”
  伙计尴尬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闭上了嘴。
  女子并未理会伙计的失态,只是冷
  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责备让伙计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没有接话茬,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只是更紧地握了握沈驰羽的小手,拉着他径直穿过空旷的大堂,撩开一道厚重的蓝布门帘,走进了后院。
  沈驰羽被那伙计的大呼小叫惊了一下,小手不由得攥紧了女子的手指。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冷清得有些过分的医馆,那些巨大的药柜散发着神秘而古老的气息。直到被拉入后院,眼前的景象才让他小小地“哇”了一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门帘落下的瞬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前厅的昏暗、药味和冷清被彻底抛在脑后。
  眼前豁然开朗。
  这后院竟出乎意料地宽敞,远非外面那小小门面所能想象。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假山流水,更没有奇花异草。入眼所见,是整整齐齐、生机勃勃的一大片菜地。
  泥土被细致地分成一垄一垄,上面生长着沈驰羽从未见过的、绿意盎然的植物。
  翠绿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有些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有些挂着青涩的果实,在盏盏昏暗的小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清新和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与药堂里那股沉郁的气息截然不同。
  菜地边缘,靠近院墙的地方,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树。树冠如盖,层层叠叠地下压着,树下随意地摆放着几块表面光滑的青石板,像天然的桌椅。
  这里简单、质朴,却充满了野趣和宁静,像一个小小的、遗世独立的田园。
  沈驰羽被这景象深深吸引,刚才的紧张和那伙计带来的惊吓瞬间消散了大半。他依旧板着自己的小脸,但是又忍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虽然叫不出那些菜的名字,但那份绿油油的生机让他莫名地感到开心和放松。
  拉着他的那只手,温暖而稳定,掌心有些薄茧,摩挲着他的手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这茧子……沈驰羽低头,看着女子牵着自己的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匀称,肌肤白皙并不细腻,,指腹和掌缘都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这绝非养尊处优的手,更不像他想象中,或是禾姨描述里,那位天下第一美人娘亲该有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柔荑如玉的手。
  父亲的手也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剑、控缰留下的,坚硬、有力,带着沙砾般的粗粝。而眼前这双手上的茧,似乎更像是……翻弄泥土、侍弄草木留下的?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沈驰羽的心头。
  他听禾姨说过无数次,母亲是陈朝最耀眼的明珠,是在锦绣堆里、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她的手指应该像最上等的羊脂玉,她的生活应该只有诗书礼乐和繁华似锦……
  可这双手,虽然如此温暖,如此令人安心,却和他心中那个模糊而骄矜的“母亲”形象,全然不同。
  就在沈驰羽望着女子的手微微出神时,女子已拉着他走到了大树下。
  “来。”女子松开他的手,声音依旧温柔。她俯身,双手轻轻卡在沈驰羽的腋下,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地抱了起来,放在了一块平坦光滑的青石板上坐下。
  青石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驱散了夏夜的微热。
  沈驰羽晃悠着小腿,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只见女子弯下腰,在树下的草丛里随手拔了几根长长的、带着穗子的青草。她拿着草走回沈驰羽面前,也随意地在另一块青石上坐下,将其中两根草递给沈驰羽。
  晚风吹拂着她散落在颊边的几缕碎发,灯笼的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那张平凡的面容上跳跃,映得她低垂的、长长的睫毛边缘仿佛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竟显出一种奇异的晶莹剔透感。
  她抬起头,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含着温和的笑意,看向沈驰羽,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草茎,声音轻快地问道:
  “驰羽,我们来玩儿斗草好不好?”
  听着她轻快的话语,沈驰羽微微一愣。
  斗草?
  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府里的玩乐,或是哈娜尔常带他玩的,无非是精巧的机关锁、名贵的玉石棋子,或是骑射场的小马驹。
  这种随手拔根草就能玩起来的游戏,似乎只存在于禾姨偶尔讲起的、关于遥远乡野的模糊故事里。
  他低头,看着女子塞进自己手里的两根青草。草叶细长,顶端带着毛茸茸的穗子,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泥土气息。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了捻,触感微凉而柔韧。
  女子见他拿着草,只是低头看着,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草茎,却迟迟没有动作,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似乎盛满了困惑。
  她以为这孩子是不懂玩法,便耐心地俯身靠近,声音放得更轻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和:
  “不会玩吗?很简单的。你看,”她拿起自己手中的一根草,示范性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草茎靠近穗子的地方,“像这样,捏住这里,然后,”她又拿起另一根草,将两根草的穗子部分轻轻交叉搭在一起,“这样交叉起来,捏紧……”
  她一边说,一边做,动作清晰而缓慢,确保沈驰羽能看清每一个步骤。
  “……然后,我们两个一起用力,往自己这边拉,谁的草茎先被拉断,或者穗子先被扯掉,另一个就赢啦。”
  她说完,抬起头,那双盛满星子的眼睛含着鼓励的笑意,看向沈驰羽,“懂了吗?要不要试试?”
  沈驰羽的目光,却并没有完全落在她示范的动作上。
  他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女子说话时的神色上,停留在她低垂的、在灯笼微光下显得格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停留在她耐心讲解时,那平凡面容上流露出的、无比自然的温柔神情上。
  她离得这样近,身上那股混合着草药和泥土的、干净而特别的气息,温柔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直到女子讲完,带着询问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沈驰羽才像是骤然回神。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愣怔,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学着女子的样子,捏住了自己手中两根草的穗子下方。
  “对,就是这样。”女子眼中笑意更深,也将自己的两根草交叉搭好,“来,准备好——开始!”
  她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既不会让沈驰羽觉得轻而易举,又不会让他感到无法抗衡。
  两根青翠的草茎在两人的拉扯下绷紧、微微颤抖。
  沈驰羽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抿着唇,使出吃奶的劲儿往自己这边拉。他专注的神情,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生动。
  “哎呀,要断了要断了!”女子故意惊呼,声音里带着笑意,手上却稍稍卸了点力。
  只听一声细微的“啪嗒”,她手中的一根草茎应声而断。
  “哇!驰羽赢了!”女子立刻松开手,开心地拍了拍手,看着沈驰羽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你好厉害!”
  沈驰羽看着自己手中完好无损的草茎,又看看女子手中断掉的那根,再抬头看看她脸上那纯粹而明亮的笑容,一种前所未有的、简单的快乐像小小的泡泡,悄然在他心底升起、炸开。
  他那张总是习惯性板着的小脸,终于再也绷不住。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缓缓地、有些生涩地,在他漂亮的唇角漾开。
  女子看着他终于露出的笑容,那双动人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更深的暖意和满足,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弯弯的眼角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真好。”她轻声
  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沈驰羽说。
  玩了几轮斗草,沈驰羽渐渐放开了些,小脸上也多了几分孩童该有的活泼神采。女子拿起刚才拔下的几根草叶,手指灵巧地翻动起来。
  “你看,”她一边快速地编织着,一边轻声对沈驰羽说,“草除了斗着玩,还能变成别的小东西呢。”
  沈驰羽好奇地凑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翻飞的手指。
  只见那几根普通的青草,在她白玉似的指尖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折、弯、穿、绕……动作行云流水,娴熟无比。不过片刻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蛐蛐,就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那蛐蛐有着长长的触须,鼓鼓的肚子,甚至后腿的关节都清晰可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蹦跳起来。
  “喏,送你。”女子笑着,将那只小巧玲珑的草蛐蛐递到沈驰羽面前。
  沈驰羽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触碰到草叶粗糙而充满韧性的质感。
  他新奇地看着这只由最平凡的材料、经由这双并不完美的手创造出来的小生命,心中充满了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