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10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388
  然而,就在他低头把玩草蛐蛐的瞬间,女子脸上那温柔满足的笑容之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悲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在她眼底极快地掠过。快得让沉浸在快乐中的孩子毫无所觉。
  沈驰羽抬起头,正想说什么,目光却恰好捕捉到女子微微垂下的眼睑,以及那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那阴影里,似乎藏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他拿着草蛐蛐的小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情绪突然涌了上来,冲散了方才玩闹的轻松。
  他看着女子那双在平凡面容上显得格外璀璨、此刻却似乎蒙上一层薄雾的眼睛,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这只由粗糙草叶编成的、却活灵活现的蛐蛐,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女子放在青石上、指节处带着薄茧的手上。
  禾姨的话,清晰无比地再次回响在耳边:
  “……殿下是陈朝最耀眼的明珠,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她用的帕子都是江南最顶级的云锦,绣娘用最细的丝线绣上她喜欢的粉荷……”
  “……她的手啊,比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细腻温润……”
  不是。
  眼前的人,不是那样的。
  她会在街边买糖人,会带他躲进冷清的医馆,会蹲在泥地里拔草陪他玩斗草,会用纤长的、带着薄茧的手编出草蛐蛐……
  她的生活,不是诗书礼乐,不是繁华似锦,而是药草的味道,松林的气息,和这间远离喧嚣、甚至有些寂寥的小小院落。
  这双手,温暖有力,能稳稳地牵着他奔跑,能灵巧地编织出惊喜,能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可它们,终究不是。
  应当……不是。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失落、委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沈驰羽心中刚刚筑起的、带着欢欣的堤坝。
  他猛地低下头,将那只草编的蛐蛐紧紧攥在手心,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刚才那好不容易绽放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倔强的沉默。
  “驰羽?”女子察觉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关切,“怎么了?不喜欢这个蛐蛐吗?”
  沈驰羽用力地摇了摇头,却不肯抬头看她。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紧握的小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根根草叶硌着他的掌心。
  “……姐姐,”他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我该回家了。”
  *
  骏马嘶鸣,猛地调转方向,行在一条狭窄幽暗、几乎无人行走的城侧小路。
  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急促而孤寂的回响,踏碎了小路的宁静。两侧低矮的民房在夜色中飞快倒退,模糊成一片片深色的剪影。
  沈照山伏低身体,穿透沉沉的暮色。风呼啸着灌进他的耳中,刮得脸颊生疼,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
  他沿着小路疾驰,最终在城西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勒住了缰绳。
  这里远离市集的喧嚣,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气息。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躁动不安的马匹随意拴在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树干上,目光迅速扫过四周。
  眼前是几排错落的院子,大部分都隐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如同黑暗中蛰伏的萤火。
  沈照山无声无息地跃上一处废弃小院的矮墙。他立于墙头,夜风吹拂着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俯瞰着这片区域,眉头紧锁。
  “姑娘……小郎君……医馆……药店……”老伯的话在脑中盘旋。范围依旧太大。他需要一个更精确的指向。
  略一沉吟,沈照山果断地从怀中摸出一枚特制的信号火簇,毫不犹豫地拔开引信,向漆黑的夜空用力一甩。
  “咻——啪!”
  一道刺目的红光伴随着尖锐的哨音冲天而起,短暂地撕裂了夜幕,如同坠落的流星,随即消散。
  这是军中最紧急的联络信号,方圆数里内潜藏的暗卫和眼线看到,会立刻向信号源靠拢进行搜索。
  做完这一切,沈照山不再等待。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不安,身形如鬼魅般从墙头落下,无声地融入这片安静区域的阴影里。
  他不再走大路,而是在屋顶、院墙之间悄无声息地纵跃穿行,目光扫过每一个亮着灯的院落。
  书铺的后院,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一个老者在灯下伏案疾书。教书先生的住所,隐约传来孩童的背书声。第三家、第四家……皆是寻常人家,没有丝毫异样。然后是一个小药铺,后院堆满了晾晒的药材,无人影。
  他的心一点点下沉,焦灼如同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
  最后他跃在一间挂着朴素木匾的药铺后院墙头时,目光迅速地扫过院内。
  后院很大,出乎意料地开阔。一片生机勃勃的菜地在灯笼微光下泛着深沉的绿意。而在靠近院墙那棵巨大如盖的老树下,青石板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沈驰羽!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小小的背影在巨大的树影下显得格外单薄。他没有哭闹,也没有惊慌,只是微微垂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沈照山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重重
  地落回了胸腔,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虚脱的松弛。
  找到了……终于找到……幸好没事……
  然而,这松弛只持续了一瞬。
  沈照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太安静了,那个带他走的女子呢?为什么只有驰羽一个人坐在这里?
  沈照山眼神一凝,屏住呼吸,身形如烟般悄无声息地从墙头滑落,足尖点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快速而精准地潜行到沈驰羽身后不远处的树影里。
  借着从树叶缝隙漏下的几缕灯笼微光,沈照山看清了沈驰羽面前的东西。
  青石板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一溜草编的小玩意儿。形态各异,但大多都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者的稚嫩作品。
  最后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其中一个草蛐蛐上。
  那只蛐蛐编得比其他稍显精致些,但让沈照山呼吸一滞的,是它背上的装饰——几根细细的、颜色稍深的草茎巧妙地穿插编织,形成一小片别致的花纹,更特别的是,一根长长的、顶端带着毛茸茸穗子的狗尾巴草叶,被精心地“穿”在蛐蛐背上,活像给它披了件独特的花衣裳。
  这个习惯……
  沈照山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就在这时,沈驰羽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小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疑惑。
  然而,当他看清阴影中那张冷峻如霜、十分熟悉的脸时,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吓得他“啊”地低呼一声,身子一歪,差点从光滑的青石板上滑落下去。
  沈照山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儿子拎了回来。
  沈驰羽看清是父亲后,那点惊吓很快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心虚、委屈,还有一丝倔强。他抿紧了嘴唇,迅速低下头,避开了父亲审视的目光。
  沈照山没有立刻训斥。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脸上,又缓缓移向青石板上的草编蛐蛐。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精准地拈起了那只背上“穿着花衣”、连着狗尾巴草叶的草蛐蛐。
  草叶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指腹。
  沈驰羽偷偷抬眼,看到父亲拿着那只特别的蛐蛐,小嘴瘪得更厉害了。
  他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将自己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那只编得歪歪扭扭、几乎看不出形状的草蛐蛐,别扭地、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塞到了沈照山另一只空着的大手里。
  塞完,他又飞快地低下头,小肩膀微微耸动,一副等着挨骂却又不服气的模样。
  沈照山低头,看着掌心那只不成形的、属于儿子的作品,又看看另一只手中那无比熟悉的花衣蛐蛐,心中五味杂陈。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东西都吐出去。
  他罕见地没有斥责,也没有追问那女子去向。他俯下身,动作甚至称得上有些生涩的温柔,将儿子从青石板上抱了起来。
  沈驰羽小小的身体顿了一下,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感到极不适应。
  沈照山另一只手拂过青石板,将上面排着的几只稍好些的草蛐蛐连同儿子塞给他的那只“残次品”,一股脑儿地、略显笨拙地塞进了沈驰羽小小的衣襟里。
  沈驰羽没有吭声。
  做完这一切,沈照山抱着儿子,没有再选择翻墙,而是径直转身,朝着医馆前堂的方向,迈开大步,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了出去。
  穿过空旷冷清、弥漫着药味的大堂时,柜台后那个年轻的伙计正瞪圆了眼睛,满脸写着“活见鬼”的惊骇。
  沈照山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他,抱着儿子,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医馆的门槛。
  门外,夜色已深,月光洒在寂静的街道上。明晏光牵着马,带着一脸担忧的哈娜尔,正焦急地等在街角,看到他们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沈照山抱着儿子,父子俩的身影在月光和远处零星的灯火下拉得很长。
  沈驰羽窝在父亲宽厚的怀抱里,感受着那不同于女子的坚硬触感,小脸埋在父亲肩头,泫然欲泣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细细的抽噎声闷闷地传出来。
  沈照山察觉到肩头细微的湿意,脚步微顿。他低头,看着儿子毛茸茸的发顶,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极其低沉、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口吻,低声道:
  “怎么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沈驰羽的抽噎停了一瞬,小脑袋猛地抬起,那双泛着水光的幽蓝眼眸带着惊疑不定看向父亲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鼻音浓重地问:“爹爹……你……你不训我吗?”
  沈照山看着儿子那张委屈的小脸,心中某个坚冰覆盖的角落,似乎被这泪水悄然融化了一线。
  他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继续向前走,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几乎难以察觉,声音也依旧没什么温度:
  “我该让你回去抄三百遍《论语》。”
  沈驰羽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眼中刚升起的一点点希冀光芒瞬间熄灭,小嘴一扁,眼看新一轮的洪水就要决堤。
  “但是,”沈照山的声音适时响起,“今天是你娘的生辰。”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却清晰地传入沈驰羽耳中:“我们本来该在府里的。”
  沈驰羽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父亲线条冷硬的下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过了好几息,那紧绷的小肩膀才终于松懈下来,他像只终于找到安全巢穴的小兽,重新将脑袋埋回父亲坚实的肩窝里,甚至无意识地蹭了蹭,发出小猫似的的呜咽。
  沈照山抱着儿子,朝着马留下的地方走去。
  然而,就在即将走到他们面前时,沈照山抱着沈驰羽的手臂似乎不经意地又紧了紧,他的目光低垂,落在儿子衣襟里露出的那几只草蛐蛐上——尤其是那只花衣蛐蛐。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拂过耳畔,带着一种状似随意的探询:
  “驰羽,”他问,“今天的蛐蛐……是谁给你编的?”
  第73章 月下影没有找到尸骨。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沈照山抱着沈驰羽,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委屈。
  沈驰羽的小脸埋在父亲肩窝,鼻息间是父亲衣襟上熟悉的、带着冷冽草木的气息,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却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后院那片菜地、那个女子带来的温暖是多么的不同。
  沈照山的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夜路上激起无声的涟漪。
  沈驰羽沉默了许久,久到沈照山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怀里传来闷闷的、带着点犹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