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11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171
  “是一个姐姐。”
  “姐姐?”沈照山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抱着儿子的手臂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探入沈驰羽的衣襟,精准地拈出了那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特别的“花衣”草蛐蛐。
  他将草蛐蛐举到眼前。
  灯笼的光线不够明亮,但月光清冷,足以让他看清那独特的编织手法——几根深色草茎在蛐蛐背部穿插出的花纹,那根长长的、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叶如同披风般“穿”在蛐蛐身上。
  每一个细节,都将他拉回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小小的姑娘为了逗弄他,用御花园里随手拔的草叶,笨拙又认真地编出的第一个“花衣将军”。
  她还得意地宣称,她的蛐蛐就是要与众不同,要穿花衣才威风。
  冰冷的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草叶,沈照山的心跳在沉寂中擂鼓。
  就在他盯着草蛐蛐出神时,怀里一直沉默的沈驰羽忽然抬起了头。
  月光下,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刚才的委屈和依赖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洞悉。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眼眸,此刻清澈得惊人。
  “爹爹,”沈驰羽的声音犹然显得童稚,却带着一种笃定,“那个姐姐,她认得我。”
  沈照山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低头迎上儿子的目光,眉头微蹙:“哦?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其中蕴含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连紧跟在后面的明晏光都感觉到了。
  沈驰羽没有移开视线,他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认真:“她喊我‘驰羽’。”
  他顿了顿,清晰地补充道,“从见到我第一眼,到带我走,再到后院……她一直叫我‘驰羽’。可是,爹爹,我没有告诉过她我的名字。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他回忆起那短暂的相处:糖人摊前的偶遇,巷弄里的奔逃,大树下的斗草和草编蛐蛐……那个女子唤他“驰羽”时,是那么自然,那么熟
  稔,仿佛这个名字早已在她唇齿间流转过千百遍。
  这份自然的熟稔,当时就让他心中那奇怪的违和感升到了顶点。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像一个真正贪玩迷路又遇到好心神仙教母的孩子那样,配合着玩闹,吃着糖人,编着草蛐蛐,将所有的惊疑都压在了心底。
  直到此刻,在父亲怀里,在安全的环境下,他才将这最关键的破绽冷静地指了出来。
  沈驰羽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又似乎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沈照山抱着儿子,在夜风中站了很久。
  他低头看着沈驰羽那双和妻子十分相似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清冷的月光。
  “呵……”一声极轻、带着复杂意味的轻笑从沈照山喉间逸出。他忽然抬起那只拿着草蛐蛐的手,将蛐蛐塞回了儿子衣襟中,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儿子软嫩的脸颊。
  “臭小子。”
  话音未落,沈照山抱着沈驰羽,猛地转过身。
  他不再朝着拴马匹的方向走去,而是毫不犹豫地、大步流星地沿着来路折返。
  他的步伐快而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玄色衣袍在夜风中卷起凌厉的弧度。
  崔韫枝当年落下山崖,他派人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尸骨。
  没有找到尸骨。
  一个在他心头盘桓了许多年,但是一直不敢去细想的可能,一点儿一点儿,在他脑海中,再次浮现。
  *
  前堂那伙计——也便是女子的师兄,方年——正围着刚从后院回来的崔韫枝团团转,嘴里不停地絮叨
  “我的老天爷!祖宗!你可吓死我了!”
  方年拍着胸口,脸色还没缓过来,“那小郎君……那抱走他的……那气势!我的妈呀,那眼神能杀人!活像谁欠了他八百辈子血债似的!”
  “我说祖宗啊,你到底惹上什么人了?那孩子……真跟你没关系?可他那眉眼……那眼睛……哎呦喂,真是越看越邪乎……”
  女子没有理会方年的大惊小怪。她径直走到后屋里放着的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前。盆里的水倒映着屋檐下灯笼昏黄的光,也模糊地映出一张苍白、疲惫、毫无特色的平庸面孔。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什么沉重的情绪。然后弯下腰,掬起一捧冰冷的清水,用力地泼在自己的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走了一些尘埃,也带走了附着在皮肤上的某些东西。
  一下,两下,三下……
  她洗得很用力,很仔细。
  随着清水一遍遍的冲刷,那张原本寡淡无奇的脸颊上,一些细微的、如同肌肤纹理般的附着物被溶解、剥离。
  苍白褪去,露出底下莹润如玉的底色。平庸的轮廓在水的浸润下仿佛被重塑,眉骨、鼻梁、下颌的线条逐渐变得清晰、精致、无可挑剔。
  当最后一把清水洗净脸上的残余,她抬起头,水珠顺着她秀挺的鼻尖不断滴落。
  铜盆里摇晃的水面渐渐平静。
  倒映出的是一张美得令人屏息的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即使此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惊魂未定,也掩不住那惊心动魄的美丽。
  正是七年前纵身跃下断崖、本该香消玉殒的大陈公主——崔韫枝。
  方年絮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张洗去伪装、重现绝世风华的脸,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看到师妹卸下易容后的真容,他还是会被狠狠地震撼一次。
  “你……你……”方年指着崔韫枝,又指指门外沈驰羽消失的方向,舌头像是打了结,“我就说!我就说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是那双眼睛!祖宗,你老实告诉我,那孩子……不会……不会真是……”
  他的话音未落,却见崔韫枝怔怔地望着铜盆里自己晃动的倒影,看着看着,那双原本应该顾盼流转的美眸中,迅速弥漫起浓重的雾气。
  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砸进铜盆的水里,漾开一圈圈破碎的涟漪。
  起初是无声的落泪,随即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呜咽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最后变成了再也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痛哭。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扶着铜盆的边缘,身体蜷缩下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七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痛苦、思念和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
  方年彻底吓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从未见过师妹如此失控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师妹,就像她种的那些草药一样,沉默、坚韧,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再大的风浪似乎都无法真正击垮她。
  可此刻……
  他脑子里那个荒谬的猜测,在师妹这崩溃的痛哭中,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沉重。
  方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结结巴巴地问:“祖、祖宗……不、不是吧?难、难道刚才那小子……真、真是你儿子?”
  他看着崔韫枝剧烈颤抖的肩膀,又联想到刚才那个抱走孩子、气势恐怖如修罗的男人,一个更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冒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那……那刚刚把那小子接走的那个……那个活阎王一样的男人……他、他是……”
  崔韫枝的哭声在方年提到那个男人时猛地一窒。
  她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清水,露出那双哭得红肿、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深深吸了几口气,她试图平复剧烈起伏的胸口,但声音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虚虚地、如同叹息般应道:
  “……算是我前夫吧。”
  方年呆立在原地,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活像条离水的鱼,脑子里被“前夫”这个词搅得天翻地覆。
  “师兄,虽说这天地下同名同姓的人不在少,可叫崔韫枝的到底也没几个吧?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方年还是那副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
  算了,算了,和一个痴人计较什么呢。
  “我就是前陈的柔贞公主,崔韫枝。”
  前陈公主?
  那个传说中艳冠天下、七年前坠崖香消玉殒的大陈明珠?
  是眼前这个在药地里一呆就是一天、对着草药比对着金银珠宝还亲的师妹?
  神医谷半座药山的药……方年猛地想起几年前自己云游归来,谷里弥漫着前所未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师父整日守着一个气息奄奄、面目全非的女子。
  他当时还嘀咕,师父这是把压箱底的宝贝全喂了这不知来历的“药罐子”了。
  他问过师父这姑娘到底是谁,那老顽童总是神秘兮兮地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子,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也!天机不可泄露也!”
  方年当时只当师父又在故弄玄虚,毕竟老头子为老不尊,从小就没少诓他玩。
  可现在……方年看着眼前这张看了一百遍也依旧惊为天人的脸,再想想刚才那个一身杀伐气的男人和那个看起来和崔韫枝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子……
  他师父说的“
  天机”,原来是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大雷!
  方年他咂摸着嘴,心里翻江倒海,只觉得自己这破庙实在是太小了,太小了啊!
  崔韫枝却没空理会师兄心里的滔天骇浪。
  她深吸了几口气,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悲恸被她强行压了下去,脸上湿漉漉的水痕也慢慢被夜风吹干。
  方才那场失控的痛哭仿佛从未发生,她的神情又恢复了惯有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平静,只是眼尾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红痕。
  她看着方年那副魂飞天外的傻样,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拿起一旁架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脸,又随意地扔了回去。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
  “没错,师兄。我就是七年前,就应该死在北境断魂崖下的前陈公主,崔韫枝。”
  方年被她这直白的话震得一个激灵,总算回魂了,但眼神还是呆呆的。
  崔韫枝知道这个师兄性子单纯,心思都在他那几亩药田上,对朝堂纷争、世家秘辛向来漠不关心。她索性说得更直白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铜盆边缘:
  “现在南边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小皇帝,算起来,大概是我……不知道哪一支上的堂弟,总之,血脉是远的很了。”
  这么一说,方年那浆糊似的脑子总算理清了一点线头。
  哦,亡国公主……隐姓埋名……怪不得师父讳莫如深!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又涌上更强烈的好奇和难以置信,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
  “那……那你……你怎么会……怎么会和刚才那个……那个……”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来描述,最终还是用了最直观的感受,“那个活阎王……扯上关系的?还……还生了……”
  他指了指门外,意思不言而喻。
  崔韫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方才强行压下的酸楚又隐隐泛起。
  她别开脸,避开方年探究的目光:“师兄,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她顿了顿,声音淡了几分:“夜深了,师兄也累了一天,你快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