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12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688
“让我一个人静静。”
方年张了张嘴,看着师妹那明显拒人千里的侧影,最终还是把满肚子的疑问咽了回去。
他挠了挠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自己那间紧挨着前堂的小屋,嘴里还兀自嘀咕着:“活阎王……前公主……我的个乖乖……”
房门在方年身后轻轻关上。
崔韫枝独自站在昏暗的后屋里,只有桌上一盏豆大的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
她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簇微弱而执拗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不定,仿佛她此刻的心绪。
七年了。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与药草为伴,与泥土相依,埋葬了前尘,也埋葬了那个骄矜的崔韫枝。
她当时选择这个地方,不过是因为离得长安不算远,又辖于北境,相对安稳,一半是现实,一半是私心。
可是沈照山却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暂时停歇。
酸涩、苦涩、一丝微不可查的悸动,还有巨大的惶恐,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这纷乱的思绪。
是不是应该离开了?
要不先回神医谷一些日子,先躲着再说,她总觉得没这么容易就结束了。
想起自己方才的慌忙躲闪,崔韫枝不由得自嘲一笑。
她连见他一面都不敢。
然而,这份强行维持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寂静的夜里,前堂方向,清晰地传来了脚步声。不是方年那大大咧咧的拖沓步子,而是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跳。
这么晚了……谁?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夜半求医的病人,虽然这种情况极少。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表情,准备推门出去应对。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门闩时——
“咳咳咳!咳咳——!”前堂骤然响起方年撕心裂肺般的、极其夸张的咳嗽声,紧接着是一阵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的碎裂脆响,那声音大得突兀,充满了刻意的提醒。
崔韫枝伸出的手瞬间僵在半空,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不是病人。
几乎是同时,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心跳一滞的平静:
“这位兄台,多有打扰。”
“犬子方才在此玩耍,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贵处。”
“不知方才那位带他进来的姑娘,可曾见到过?”
这声音……
崔韫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的心瞬间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沈、照、山。
他竟然……去而复返了?
崔韫枝看着不远处那铜盆架子和巾子,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任何附着,是全然的、属于她的脸。
而沈照山就在门外,他带着他们的孩子。
第74章 旧年金驰羽?你一个人来的吗?
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一点一点,无数利刃一般,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扎进崔韫枝的耳膜,更刺入她的心脏。
沈照山。
他竟然抱着孩子折返回来了,就在门外。
崔韫枝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彻骨冰凉。
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细微的闷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无措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攫住了她,让她手脚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铜盆架就在几步之遥,干净的布巾搭在上面。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光滑、细腻,没有任何附着物的在上面,是她真实的、毫无伪装的容颜。
而他就在门外,抱着他们的孩子。
崔韫枝知道,方年根本挡不住沈照山,一旦他开始怀疑……
可是,他们现在都生活得很好,又何必相认呢?
前堂里,方年显然也被沈照山这突如其来的折返和开门见山的询问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夸张的咳嗽和摔东西的动静过后,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崔韫枝屏住呼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
“呃……啊?哦!姑、姑娘啊!”
方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刻意拔高的腔调,试图掩盖那份心虚,“她、她呀!她早就睡下了!累了一天,睡得可沉了!叫都叫不醒!呵呵……这位公子,您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啊?”
他的辩解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
沈照山抱着沈驰羽,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医馆略显昏暗的前堂里,玄色的衣袍仿佛敛尽了周围所有的光。
他没有立刻回应方年漏洞百出的说辞,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幽微的眸子,越过方年,精准地、无声地投向了后屋那扇紧闭的门扉。
方年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一回头,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那门缝下方,清晰地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在这夜深人静、一片漆黑的环境下,那缕光线显得如此刺目。
现在这世道,灯油和蜡烛并不是什么好得之物,这东西还亮着,只能说明里面的人根本没睡。
方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冷汗“唰”地一下就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脸色不大好看,手心都是冷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刺骨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般沉沉压来,让他呼吸困难,心脏狂跳不止……简直、简直要晕过去了!
他此刻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师妹这个活阎王前夫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也瞬间理解了师妹为何宁愿隐姓埋名、种菜熬药,也绝不愿回到此人身边!
他肯定天天欺负崔韫枝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门后的崔韫枝不知道方年在外面脑补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全副心神都在门外的那一大一小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说有人都能过上安稳日子了,不能、不能再毁掉。
跳窗。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她脑中叫嚣。后院就在旁边,翻过那堵矮墙……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紧绷到即将断裂的时刻,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却如同潮水般,毫无预兆地退去了。
沈照山收回了那洞穿人心的目光,缓缓地、几乎微不可察地侧过了身,不再直直地盯着那扇透光的门。
他低沉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却让方年如同听到赦令般大大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是沈某唐突,扰了姑娘清梦。”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给屋内的人留出调整的时间。
接着,他微微低头,对怀中一直安静乖巧的儿子示意了一下。
“爹爹?”沈驰羽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响起。
沈照山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
沈驰羽何等聪慧,立刻心领神会。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清脆又带着点软糯的童音,朝着后屋紧闭的门板,清晰而礼貌地喊道:
“谢谢姐姐今天带我玩,还
给我编了那么多好玩的蛐蛐!驰羽……驰羽改天再来找姐姐玩儿!”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淡了前堂几乎凝固的肃杀之气。
喊完话,沈驰羽在父亲的臂弯里微微探出身子,小手伸进自己的衣襟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拿出了一直贴身佩戴的那枚温润白玉平安扣。他小小的手指捏着玉扣,环顾了一下前堂,最后目光落在了靠墙摆放的一个晾晒药材的木质架子上。那架子上铺着干净的纱布,晾着些半干的草药。
在沈照山默许的目光下,沈驰羽伸长了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平安扣,挂在了架子一根凸出的木楔子上。白玉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与那些散发着清苦药香的干草竟然有种奇异的和谐之感。
“这是给姐姐的谢礼。”
沈驰羽小声补充了一句,仿佛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使命。
做完这一切,沈照山抱着儿子,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向了几乎虚脱的方年。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面容,声音也依旧听不出波澜,却多了一丝郑重:
“这平安扣权作今日犬子叨扰的谢礼。此物是我沈家信物,日后贵处若有不便之处,或是……”他微微停顿,目光若有似无地再次扫过那扇紧闭的门,“……或是那位姑娘遇到任何麻烦,可凭此物至北境郡王府寻我。沈某力所能及之内,定当相助。”
“北、北境郡王府?”方年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他终于知道了眼前这位“活阎王”的确切身份——威震北境、权柄滔天的北境王。
这不是活阎王,这是真阎王。
沈照山没有再多言,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抱着沈驰羽,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门扉,眼神深邃难辨,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大氅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医馆的门槛。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
前堂只剩下方年一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冷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木楔子上那枚在药草间静静散发着微光的白玉平安扣,如同看着一个烫手山芋。
屋内,崔韫枝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骤然松懈,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浑身脱力,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她听着门外彻底消失的脚步声,听着方年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目光失神地落在地上摇曳的灯影上。
他走了。
带着儿子走了。
沈照山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深巷尽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余下余漪在医馆内外点点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