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13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434
崔韫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急促的心跳尚未平息,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般绵软无力。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未定的惊心。
她大口喘着气,指尖仍在微微颤抖,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片刻紧张,耗尽了她的心神。
崔韫枝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支撑着发软的双腿站了起来。
她不能沉溺,必须立刻行动。她抬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指尖触碰到脸颊,那真实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吱呀——”
后屋紧闭的门扉被轻轻推开。崔韫枝走了出来,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复杂情绪。
方年正魂不守舍地盯着那枚挂在药架木楔子上的白玉平安扣,仿佛那不是一块玉,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一哆嗦,差点原地跳起来,看清是崔韫枝,才拍着胸口,长长吁出一口气。
“师、师妹!你…你没事吧?”方年连忙上前两步,声音还带着后怕的颤抖,“吓死我了!那个活阎…呃,那位沈公子,那气势,我差点以为今天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儿!”
崔韫枝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心中涌起一丝歉意和感激。
她微微欠身,声音虽轻却清晰:“多谢师兄方才周旋。”若非方年那番拙劣却拼尽全力的阻挡,给了她片刻喘息和思考的时间,后果不堪设想。
“哎呀,谢啥谢!应该的应该的!”
方年连连摆手,脸上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也没帮上啥忙,那点子小把戏,估计人家一眼就看穿了……”他想起自己那漏洞百出的话和被灯光戳穿的谎言,脸皮一阵发烫。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指向药架,“喏!师妹你看!那个,那个是给你的!那小公子挂上去的,说是谢礼!”
崔韫枝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落在了那枚在昏黄灯光下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白玉平安扣上。只一眼,她的呼吸便是一窒。
她缓缓走上前,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在药草清苦的气息中,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玉扣从木楔子上取了下来。
温润的玉石入手微凉,却又似乎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那是孩童贴身佩戴留下的体温。
玉扣的形状、纹路、甚至那根熟悉的红色丝线……一切都无比熟悉,却又因岁月的摩挲而显得更加温润。
是她生下驰羽后,沈照山亲手挂在她床头的那一枚。
他曾说,此玉温养,能安神定魄,佑她母子平安。
它竟然还在。
还被驰羽贴身佩戴着,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掌心。
崔韫枝紧紧地将玉扣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仿佛直接熨帖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仿佛还能感受到儿子小手的热度。
那声清脆的“姐姐”犹在耳边。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泛起热意,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硬生生将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方年见她盯着那玉扣,神色变幻,久久不语,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困惑和侥幸问道:“师妹,他…他这是没认出你来?只是替那小公子道个谢?”
崔韫枝的目光从掌心的玉扣上缓缓移开,落向门外沈照山父子消失的沉沉夜色。
她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极淡,转瞬即逝,却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苦涩、了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愫。
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不,他还是在怀疑。”
只不过……也许是对人死而复生的不可置信,也许是还有别的原因,沈照山选择了向后退一步。
“啊?”方年如遭雷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那、那他刚才……”
“那他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这玉扣是什么意思?他…他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完了完了!师妹,咱们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还回去?趁他没走远!然后咱连夜跑!对,跑!一刻都不能耽搁了!”
方年急得原地打转,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玉扣扔了。
崔韫枝低头,再次凝视着掌中那枚承载了太多过往的白玉平安扣。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温润的光泽在昏暗的灯光下流淌,仿佛一个无声的承诺,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收拢,将它紧紧包裹在掌心。
“罢了,”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这东西……便先拿着吧。”
她转向方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师兄,劳烦你辛苦一趟。把咱们后院那片药园子里的药材,不拘品种,都送给邻家李婶他们。能收的让他们尽快收了去。”
“好!好!”方年忙不迭地点头,只要师妹说走,他绝无二话。
“然后收拾细软,只带最紧要的,”崔韫枝的目光扫过这间承载了他们几年平静生活的医馆,眼神微黯,语气却不容置疑,“我们……明儿趁着人最多的时候,咱们
出去。”
“明白!我这就去!”方年一叠声应着,转身就往后院跑,脚步带着逃离险境的急切。
前堂只剩下崔韫枝一人。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冷的方格。
她独自站在那片光影交织中,摊开手掌。
白玉平安扣在月华下显得更加莹润通透,仿佛吸尽了清辉。
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熟悉的纹路,冰凉之后,似乎真的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孩童的温热残留。
这触感,让她心头酸涩难当,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刺痛。
崔韫枝心中五味杂陈。
*
天色刚蒙蒙亮,医馆后院便有了动静。
崔韫枝沉默而迅速地收拾着行囊。
几年的安稳生活,积累下的也不过是些寻常衣物、几本医书、几样趁手的工具和一些珍贵的药材种子。崔韫枝的包裹尤其简单,不过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素净的布衣和几样贴身之物。
方年背好自己的包裹,一抬眼,就看到崔韫枝正将那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仔细地收进贴身的小荷包里。
她动作轻柔,神情却平静无波,仿佛收起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方年看着那小小的蓝布包袱,再看看师妹洗得发白的布裙荆钗,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清简得近乎朴素的女子,与传说中那位金尊玉贵、奢靡无度的大陈公主联系起来。
他虽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医书的“呆子”,但偶尔在街市采买药材,或是听病患闲聊,也难免会听到一些“际会风云”。
传闻那位大陈最受宠的小殿下,生来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居之处无不是琼楼玉宇,所用之物无不是奇珍异宝。
废帝曾为她倾举国之力,在长安城中建造摘星阁,搜罗天下至宝,只为博她一笑……
那等穷奢极欲,与他眼前这个甘于清贫、终日与泥土药草为伴的师妹,简直是云泥之别。
“师兄,别看了。”崔韫枝系好最后一个结,将包袱挎在肩上,一抬头正对上师兄那满是困惑和难以置信的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再怎么看,我也给你变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走吧。”
方年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盯着师妹看得太久了,顿时有些窘迫,忙不迭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没看啥……就是……就是觉得师妹你这包袱也太轻省了点儿。”
崔韫枝没再说什么,只是率先走向医馆后门。方年赶紧跟上,心里盘算着出了城该往哪个方向走更稳妥些。
然而,两人刚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邻居孙大娘焦急万分的哭喊声就传了过来:
“崔姑娘!方大夫!救命啊!快救救我家阿花吧!她……她烧得跟火炭儿似的,说胡话了!”
崔韫枝和方年脚步同时一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大娘别急,我们这就来!”崔韫枝扬声应道,迅速将肩上的包袱塞回方年怀里,“师兄,东西先放回去。”
方年二话不说,抱着两个包袱转身跑回屋里放好。
崔韫枝则快步跟着六神无主的孙大娘走进她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昏暗的屋子里弥漫着焦灼的气息,土炕上,小女孩阿花紧闭着眼,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粗重,小小的身子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崔韫枝心中一紧,立刻坐到炕沿,伸手探向阿花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眉头紧锁。她迅速检查了孩子的眼睑、舌苔和脉象,又仔细询问了孙大娘发病前后的情况。
“是急惊风,邪热内炽,来势汹汹。”崔韫枝沉声对方年道,“师兄,取我的银针来!再配清瘟败毒散加羚羊角粉,急煎!”
方年立刻领命,飞奔回医馆取药箱和药材。
崔韫枝则留在孙大娘家中,先用温水为阿花擦拭身体物理降温,随后方年取来银针,她便凝神静气,在阿花几处关键穴位施针,试图稳住其体内翻腾的热毒。
时间在紧张的救治中一点点流逝。
日头从东边爬到了中天,又从炽白变得偏西。
小姑娘的高热却如同跗骨之蛆,时退时起,始终未能彻底稳定下来,小小的身体在病魔的折磨下显得异常脆弱。
方年趁着给阿花换冷敷毛巾的间隙,凑近崔韫枝,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忧虑:“师妹,这热势太缠人了,像是……不太好压下去。我们……”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们今天恐怕是走不成了。
崔韫枝看着炕上昏睡不醒的孩子,又看了看一旁眼睛红肿、几乎一夜未合眼的孙大娘,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救人要紧。走的事,容后再议。”
孙大娘隐约听到他们的低语,以为是耽误了他们出门办事,顿时更加惶恐不安,搓着手,局促地道:“崔姑娘,方大夫,是不是……是不是耽误你们事儿了?都怪我,都怪我!我……我这就……”
“大娘,不碍事。”崔韫枝打断她,语气温和,带着安抚,“阿花的病要紧。我开的药暂时稳住了些,但高热未退,还需再换一味更强的药引。我这就回医馆取,很快就回来。”
“哎!哎!谢谢姑娘!谢谢姑娘!真是……真是……”孙大娘感激涕零,一路将崔韫枝送到自家门口,嘴里不停地道谢。
崔韫枝安抚了孙大娘几句,便快步朝几步之遥的自家医馆走去。折腾了一天,她身心俱疲,只想尽快取了药回去。然而,当她转过墙角,目光触及医馆门口时,脚步猛地一顿。
医馆门前那青石台阶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坐在那里,低着小脑袋,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的草叶。几根细长的草茎在他灵巧的手指间翻飞,一个栩栩如生的小草蛐蛐已然成型了大半。
是沈驰羽。
崔韫枝的心跳瞬间失序。
她几乎是本能地抬眼向四周扫视——巷口、墙角、对面的屋檐……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那个令人心悸的身影并未出现。
沈照山不在。
不知道是该庆幸是还是该失落,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她。
她用力闭了闭眼,将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狠狠压了下去。再睁眼时,脸上只剩下
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走到那小小的身影面前。
沈驰羽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到是她,乌溜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姐姐!”
他献宝似的举起手中刚编好的草蛐蛐,“你看!我又编好一个啦!比昨天的还像!”
崔韫枝的目光落在那稚嫩的笑脸上,落在那只翠绿的草蛐蛐上,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
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
“驰羽?你……一个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