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14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294
  第75章 灯未熄生他的时候早产又难产。……
  沈驰羽被崔韫枝问得动作一顿,编蛐蛐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抬头,那双过于沉静、不像孩童的乌亮眸子在低垂的眼睫下飞快地转了一圈,似乎在想着什么。
  几息之后,他才抬起小脸,脸上已然是那副天真的孩童模样,只是干脆地点了点头,声音清脆:“我一个人来的。”
  崔韫枝看着他强作镇定却掩不住一丝心虚的小模样,心中了然。这孩子聪慧,怕是已经察觉了什么。
  沈照山到底想做什么?
  那些盘旋在舌尖的问题,最终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轻轻落在沈驰柔软的发顶,像拂过一片最珍贵的羽毛。指腹下温软的触感让她心头酸涩难当。
  原来,兜兜转转,他们之间,依旧是这般相对无言、欲语还休的境地。
  她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牵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外面风凉,先进屋坐吧。”
  她牵起沈驰羽的小手。孩子的小手温顺地放在她微凉的掌心,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
  她引着他走进医馆前堂,安置在一张矮凳上。
  “姐姐去孙大娘家拿些东西,很快就回来。”崔韫枝温声道,转身欲走。
  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沈驰羽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
  “爹爹说……”
  崔韫枝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爹爹说,你什么时候想见他了,他再过来。”
  “你现在大概不大想看见他。”
  稚嫩的话语,如同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崔韫枝强自筑起的心防。
  一股汹涌的、混杂着委屈、酸楚、思念和不知所措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堤坝,直冲上眼眶。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迅速积聚,视野瞬间模糊。
  她背对着孩子,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维持清醒。她不能回头,不能让驰羽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崔韫枝仰起头,望向暮色四合、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将翻涌的泪意死死憋了回去,喉咙里堵得发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直到那股汹涌的泪意被强行压下,只剩眼底一片干涩的灼痛,崔韫枝才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她脸上已不见泪痕,微微勾起一抹笑来。
  她没有接沈驰羽的话茬,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句从未响起过。她只是看着孩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驰羽乖,在这里坐一会儿,姐姐很快回来。”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刚从后院取药回来的方年,声音恢复了医者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师兄,麻烦你立刻熬一大锅祛瘟解毒汤,给……给这孩子也喝一碗。”她的目光在沈驰羽懵懂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更低了些,“……以防万一。我们一会儿也喝。”
  方年立刻明白。
  她担心阿花的病不是普通急惊风,而是具有传染性的疫症。
  只是这附近既无旱灾又无饥荒,怎么会忽然生出疫症来?
  方年只当是这个师妹向来谨慎,且医者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立刻应声,快步走向药炉,手脚麻利地开始配药、生火。
  沈驰羽虽不太懂大人的凝重,但也感受到气氛的不同,乖巧地点点头:“嗯!我等姐姐回来,也会乖乖喝药的。”
  崔韫枝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
  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向孙大娘家,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而坚定。
  然而,这一夜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崔韫枝最坏的预期。
  阿花的高热在灌下新配的药引后,终于在子夜时分艰难地退了下去,但小姑娘依旧昏沉无力。崔韫枝刚稍稍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孙大娘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就被急促地拍响了。
  “崔姑娘!方大夫!救命啊!我家栓柱也烧起来了!”
  “崔姑娘!快去看看我娘吧!她咳得喘不上气,浑身滚烫!”
  “方大夫!我家小子也倒了!跟阿花昨儿个一样!”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求救声,如同瘟疫本身一般,在寂静的深夜里迅速蔓延开来,撕碎了小镇的安宁。原本只有零星灯火的巷子,瞬间亮起了更多慌乱的光点,映照着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
  崔韫枝站在孙大娘家的院子里,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呼救,看着眼前刚刚退烧却依旧虚弱的阿花,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绝不是普通的急惊风或者风寒。
  这症状蔓延的速度……这几乎相同的起病方式……
  一个令她头皮发麻的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一场不知源头、来势汹汹的时疫,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已然在这个毫无防备的小镇,张开了它致命的獠牙。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方才那些关于逃亡、关于过往、关于沈照山的纷乱思绪,在这一刻被眼前迫在眉睫的巨大危机彻底碾碎。医者的天职和责任,如同沉重的磐石,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眼神却冷静,转身对方年道:
  “师兄!药!把熬好的所有祛瘟解毒汤,分给所有出现症状的人家!立刻!马上!不够就继续熬!用我们医馆里所有的存货!再去通知里正,所有人尽量待在家中,有症状者单独隔离!快!”
  崔韫枝忙碌地穿梭在陷入恐慌的小镇里。
  她指挥着方年和闻讯赶来的里正及几个青壮,分发汤药,隔离病患,安抚人心。
  嗓子早已喊得嘶哑,手脚也因为不断施针和配药而酸痛麻木,但她的神经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疫病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这个曾经宁静的角落。
  直到将最后一包分好的药交给一位焦急的父亲,看着方年带着人开始搭建临时的隔离棚,崔韫枝才在骤然松懈的疲惫中,猛地想起——
  沈驰羽!
  医馆!她把他一个人留在医馆了!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面对汹涌的疫情时更甚。离开时她确实给孩子喝了药,但……万一呢?
  万一他也……她不敢再想下去,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医馆奔去。
  推开医馆虚掩的大门,前堂一片昏暗寂静,只有一盏油灯在角落里幽幽跳动。
  “驰羽?”崔韫枝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在空荡的堂屋里响起,显得格外清晰。
  无人应答。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他去哪儿了?这么乱的时候,他一个孩子……
  “驰羽?!”她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将大堂角角落落都寻了一遍。
  没有。
  踉跄着冲向后院,也是空空如也。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房间紧闭的门上,里面亮着灯。
  自己走的时候绝对没有点灯。
  有人在里面!
  崔韫枝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推开房门,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急切:“驰羽!你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的景象让她瞬间呆住了。
  她的床榻边,并非只有那个小小的身影。烛火通明下,熟悉的身影占据了狭小的空间。
  沈照山正侧身站着,手中拿着一个打开的药箱,闻声猛地转过头来。那张轮廓深刻、常年浸染着北境风霜的冷峻脸庞上,此刻写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投入巨石,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地死死锁住门口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而床边,半跪着一个身着朱红锦袍的年轻男子。他背对着门口,正凝神给床上躺着的小小身影看病,他蹲着,正瞧着沈驰羽的小舌头。
  正是明晏光。
  空气仿佛凝
  固了。
  时间在四目相对的惊愕中停滞。
  崔韫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在脚掌落地的那一刻顿住。
  崔韫枝看着沈照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探寻,还有那几乎要将她穿透的深沉目光,手脚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是在这样混乱、狼狈、猝不及防的时刻。
  沈照山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崔韫枝目不由自主地被床上孩子状况牵引的目光,又始终没能开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爆裂的瞬间,半跪在床边的明晏光头也没抬,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指尖和床上孩子滚烫的皮肤上。他皱着眉,急促地说道:“还不退烧……不行,必须下重针了。小七,把我那个蓝布包裹拿过来!快!”
  他显然因为全神贯注于救治,完全没有察觉到门口多了一个人,更没有感觉到身后那交汇的视线。
  沈照山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儿子,又飞快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的崔韫枝,心里复杂到了极点。最终,他还是选择迅速俯身,将手边一个深蓝色的布包裹递给了明晏光。
  “退烧?”崔韫枝捕捉到这两个字,如同被雷击中,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什么害怕、什么相认的恐慌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恐惧和急切。她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怎么回事?我今天走的时候不是给他喝了祛瘟解毒汤吗?他怎么会……”
  她的目光落在沈驰羽烧得通红、眉头紧蹙的小脸上,心如刀绞。
  明晏光刚接过包裹,听到这个陌生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熟悉感的女声,猛地一愣,下意识地扭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触及崔韫枝的脸庞时,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和精明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瞳孔剧烈收缩。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殿……”后面那个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份惊骇已溢于言表。
  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他一边飞快地从包裹里取出更长的银针,一边语速极快地回答崔韫枝的问题,声音还带着一丝干涩:“幸亏你及时给他喝了那碗药,那药替他暂时压住了脏腑里的邪火,吊住了命。不然……不然以他这底子,现在恐怕已经……”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他手上动作不停,熟练地将银针在烛火上燎过,精准地刺入沈驰羽身上的穴位。
  “怎么回事?”崔韫枝的心被狠狠揪住,她看着明晏光施针,冷汗层层地往下落,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怎么会底子不好?
  明晏光感到沈照山掐了自己一把,自知是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赶忙找补:“没有,没有的事儿,他小时候生过几场病,底子不大好,这才会染上病。”
  崔韫枝愣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痛苦的小脸,看着他苍白中透着不正常潮红的肤色,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照山,像是求证,又像是绝望的控诉,声音破碎而颤抖,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
  “……其实……其实不是因为以前生过病吧?”
  她就那样看着沈照山,下意识想要从他身上寻找一个答案。
  “我当时生他的时候……早产……又难产……他是不是……是不是从小身子、身子就不大好?”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寂静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