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15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186
烛火在她含泪的眼中跳跃,映照出深埋多年的、属于一个母亲的巨大痛苦和自责。
房间里的空气,再次凝固。这一次,连施针的明晏光动作都顿住了半拍。
他当时那么小,禾生天天和她说,是个很健康的小公子,可是她总是听到他在哭,身边侍奉的侍女都听不到,只有她能听到。
这时候若是禾生去看了,回来时便会只是震惊地说,殿下,您、您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
崔韫枝这下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了。
她怎么能把沈驰羽一个人留在医馆呢?
如果、如果不是沈照山来了,他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呢?
崔韫枝自责得恨不得、恨不得现在躺在床上的就是自己。
为什么不是她呢?
看着崔韫枝摇摇欲坠的样子,沈照山赶忙上前两步,也顾不上旁的了,只将几乎虚脱的崔韫枝紧紧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谁也没想到会忽然发这么大的病,是我来得迟了……他总怨我泡在军营不管他,也是我把他扔到你这儿来的,和你没关系……”
崔韫枝整个人软倒在他怀中,眼里终于忍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
“对不住……”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只会给你添麻烦。
第76章 东西奔我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崔韫枝靠在沈照山坚实的怀抱里,那久违的、带着冷冽气息的温暖几乎要将她溺毙。
积蓄了七年的疲惫、恐惧、自责和此刻对儿子病情的揪心,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短暂的依靠中,仿佛要将所有支撑抽空。
但仅仅片刻,那深入骨髓的责任感和对儿子的牵念便迫使她挣脱开来。她轻轻推开沈照山,没有看他此刻复杂难辨的神情,只是再次踉跄着扑到床边。
沈驰羽小小的身体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脆弱,烧得通红的小脸痛苦地皱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刀子刮在崔韫枝心上。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儿子滚烫的额头,那灼人的温度仿佛顺着指尖一路烧进了她的心窝。
左手指尖那陈年的疤痕,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那是当时她生沈驰羽昏过去的时候,产婆拿银针刺破她皮肤留下的痕迹。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这迟来的、身体的记忆,与此刻眼前儿子的痛苦重叠,让她瞬间回到了那个血光弥漫、几乎失去一切的产房。原来这痛楚从未消失,只是被深埋,此刻被儿子的病痛彻底唤醒。
沈照山沉默地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座永远不会坍塌的山。
他看着床前那单薄颤抖的背影,看着她指尖抚过儿子脸庞时无法抑制的轻颤,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自责,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凝结成冰时——
“师妹!师妹!你在里面吗?快点啊!外面又倒了两个!都等着你呢!孙大娘急得直撞墙了!”
方年焦灼的大嗓门由远及近,伴随着他提着沉重药箱、跌跌撞撞冲向后院的脚步声。他以为崔韫枝只是回房取东西,心急火燎地赶来催促。
“吱呀”一声,房门被方年一把推开。
“师妹你磨蹭什……”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方年提着药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僵在门口。
昏暗的烛光下,他不仅看到了崔韫枝失魂落魄地跪在床边,更看到了床边那个宛如煞神降临的高大身影,以及一个正凝神施针的红衣男子。
方年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那晚被沈照山气势碾压、差点魂飞魄散的恐惧感瞬间回笼,让他手脚冰凉。他张着嘴,像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看看崔韫枝,又惊恐万分地偷瞄着沈照山,方才催命般的呼喊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眼前的景象和他想象中师妹回来拿东西的画面差了十万八千里。
看着床上躺着的沈驰羽,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师妹迟迟未归,为什么房间里气氛
如此沉重。
不会吧……
巨大的恐慌和一丝“自己是不是闯祸了”的懊悔让他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我走的时候……明明、明明给他喝药了!那可是按你的方子配的,顶顶好的祛瘟解毒汤!怎么会……怎么会没用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解和巨大的不安。
这药方是师父传给师妹的,是神医谷的秘方,崔韫枝学得又精,怎么会对小公子无效?难道……难道这疫病如此凶猛?连师妹的方子都挡不住?
崔韫枝被方年的闯入拉回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和掌心的幻痛,转过头看向门口惊恐万状的师兄。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已努力凝聚起一丝医者的镇定。
“师兄,”她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和你没关系,方子是对的,药也没问题。”
崔韫枝顿了顿,目光扫过床上昏迷的儿子,喉头再次哽咽,艰难地补充道,“只是……只是他……”她终究无法当着孩子的面说出“先天不足”、“底子太薄”这样的话,仿佛说出来就是一种诅咒。
就在这时,一直昏沉的沈驰羽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呼吸急促而艰难。
“驰羽!”崔韫枝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立刻俯身查看。
“别慌!”一直专注于施针的明晏光沉声开口,手上捻针的动作稳如磐石,“是行针引动了肺经的邪气,咳出来反而是好事,堵着更危险。”
崔韫枝闻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她也是医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心疼地用手帕轻轻擦拭儿子咳出的涎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明晏光捻针的手指上——那动作精准、流畅,绝非普通医者能有。
神医谷……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的脑海。
明晏光,沈照山的亲信,医术如此精湛卓绝,甚至隐隐有超越谷中长老之势。可为何神医谷中从未听闻过此人?谷中典籍也未见其名?他这一身本事,从何而来?与神医谷又有何渊源?
这个疑惑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微澜,但此刻儿子痛苦的咳嗽声和门外隐约传来的、更多病患家属焦急的呼喊声,瞬间将这微澜淹没。
“崔姑娘!崔姑娘您在吗?”
“方大夫!快出来看看啊!又有人不行了!”
前堂传来的哭喊声、拍门声,如同催命的符咒,一声声砸在崔韫枝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烛光,与一直沉默凝视着她的沈照山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七年光阴,生死离别,爱恨纠葛……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眼中激烈碰撞、翻涌,却又在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急迫的现实所覆盖。
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此刻无暇解读的复杂,但最清晰的,却是一种沉甸甸的安抚——一种无声的承诺。
这里有我在。驰羽,交给我。
崔韫枝读懂了。那颗被恐惧和自责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心,因这无声的承诺而获得了一丝奇异的支撑。虽然万分不舍,虽然心如刀割,但她知道,她必须做出选择。
她深深看了一眼儿子烧得通红的脸庞,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俯下身,用尽所有的温柔和克制,在那滚烫的小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却重逾千钧的吻。指尖最后眷恋地抚过他细嫩却滚烫的脸颊。
再起身时,她眼中的脆弱和痛苦已被一种冷静的坚定所取代。她一把抓过方年手中提着的药箱,动作干脆利落,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师兄,走!”
话音未落,她已提着药箱,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了这间充满了个人伤痛与复杂情愫的房间,决然地融入了门外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亟待拯救的夜色之中。
这里有明晏光,有沈照山守着沈驰羽。
可外面,还有更多没有明晏光、没有神医、甚至可能等不到一碗药的百姓。
他们在呼唤着她。
*
崔韫枝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带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暖意,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和压抑的沉默。
沈照山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室内一半的光线。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移回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眉头紧蹙的小脸,心口仿佛被巨石反复碾压。他无声地走近床边,每一步都沉重异常。
沈照山在床沿坐下,伸出手,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沉稳和此刻难以言喻的温柔,轻轻抚上沈驰羽滚烫的脸颊。
指尖感受到那异常灼热的温度,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心上。他俯下身,离儿子更近些,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深处,只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自责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时,一直专注于捻针、调整针位的明晏光头也没抬,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精准地对着沈照山心头的犹豫穿刺,语气带着医者面对干扰时特有的不耐烦和直白:
“你要走就走,杵在这儿碍手碍脚。”
沈照山被这毫不客气的逐客令噎得一滞,抬眼看明晏光。对方依旧专注于手中的银针,连个眼风都没给他,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周身散发出的“闲人勿扰”的气场却异常清晰。
沈照山心头猛地一凛。
明晏光说得对。
其实他也该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凶猛异常的疫症,源头不明,蔓延极快,绝非天灾那么简单。它偏偏在这个小镇爆发,偏偏在崔韫枝和驰羽都在此地时爆发……
是巧合?还是别有心计?
他必须立刻去查,必须揪出这幕后黑手,每耽搁一刻,可能就有更多无辜百姓遭殃,也可能让幕后之人有更多时间抹去痕迹。
沈照山霍然起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痛苦的小脸,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决绝。
他不再犹豫,飞快地转身,玄色的衣袍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跨出了房门,融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院外,亲卫早已牵马等候。
沈照山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他勒住缰绳,高大的身影在马上如同凝固的佛像。
他回头,目光穿透黑暗,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那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那是他儿子生死未卜的地方,也是他失而复得却又不得不再次离开的爱人所在的方向。
复杂的心绪如同惊涛骇浪,最终被他强行压下,被这个小镇彻夜的灯火所覆盖。
他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骏马嘶鸣,四蹄翻飞,瞬间冲入了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寂静得可怕的街道。
马蹄声在空旷冷清的长街上显得格外清晰、急促。
沈照山策马疾驰,冰冷的夜风刮过脸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
就在他即将冲出这条街道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方巷口踉跄奔出的一个身影。
那身影如此熟悉,单薄而疲惫,肩上挎着一个沉重的药箱,脚步急促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