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17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005
  那就不止是这一镇百姓的灾难,更是悬在整个北境军头顶的剑。
  *
  崔韫枝几乎是凭着本能和一股焦灼的冲动,借过街坊的马,就奔驰到了北镜军大营门口。
  夜色深沉,营门处火把通明,守卫森严。她远远望见营门辕门下,一人一马如磐石般矗立,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正是她心急如焚要找的人。
  沈照山显然刚到,尚未入营。
  “沈照山!”崔韫枝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身份,几乎是扑到马前,因为疾奔而有些失声,“粥!那肉粥有问题!阿花她们……都是喝了那粥才……”
  她语速极快,胸口剧烈起伏,仰着头,急切地将自己拼凑出的可怕猜测倾泻而出,眼中满是恐惧和担忧,是对无辜百姓的,是对儿子的,更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
  然而,预想中的震惊或愤怒并未在沈照山脸上出现。
  他只是勒着缰绳,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深邃的眼眸在跳动的火把光影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沉静得可怕。
  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沉甸甸的复杂。
  崔韫枝满腔的急切和忧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被冻结、消弭。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喉咙。
  看着他深沉的眸子,一个念头刺入脑海——他也想到了。
  他来军营,正是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沈照山始终没有说话。
  崔韫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方才那不顾一切的勇气随着明白沈照山已经差不多知道真相而消散,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因奔跑而泛起的红潮迅速褪去。
  没有了紧急的疫病,没有了沈驰羽,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让崔韫枝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
  她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刻意疏离的讪讪:
  “是……是我多虑了。你……你既然在此,想必已经查知。若、若无其他事,我……我先走了。”
  说罢,她几乎是仓惶地转身,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境地,逃离他审视的目光。
  沈照山坐在马上,将她的所有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看着她从急切到震惊,从震惊到尴尬,再到此刻急于逃离的疏离,一股尖锐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自嘲漫上心头。
  七年生死相隔,如今失而复得,她却连站在他面前都如此不自在,仿佛他是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她对着那个方年,对着那些病患,对着驰羽,都能流露出真实的关切和温和,唯独对他……只剩下刻意的距离和防备。
  如果没有驰羽这根纽带,她恐怕宁愿此生永不相见吧?
  这个认知如同毒藤缠绕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理智告诉他,此刻军粮危机迫在眉睫,他应该立刻入营彻查,不该在此纠缠儿女情长。
  但汹涌的情感却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就在崔韫枝转身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沈照山猛地一按马鞍,高大的身影瞬间落地,带起一阵劲风。他一步上前,在崔韫枝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和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近乎绝望的冲动。
  崔韫枝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转过身来,惊愕地抬头,撞进他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营门守卫的目光投射过来,又迅速移开。夜风卷过旷野,带着刺骨的寒意。
  沈照山紧紧攥着她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触感刻入骨髓。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胸膛起伏,深邃的目光死死锁住她慌乱闪躲的眼睛,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沙哑的、压抑了太久的沉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寂静的夜色里:
  “殿下,”这个久违的、带着旧日枷锁的称呼,此刻却充满了苦涩,“你就真的……这么不想见我吗?”
  崔韫枝被他眼中的痛楚和这直白的质问震住了。
  手臂上传来的禁锢感和他话语中的沉痛让她心尖猛地一颤,一股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鼻尖。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无法回答。不能回答。
  最终,她只是用力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臂从他滚烫的、带着薄茧的掌心中抽了出来。动作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拒绝。
  她没有再看他的眼睛,长长的眼睫低垂着,遮掩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若无他事,”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饰不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先走了。”
  说罢,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最后一眼,决然地转过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进了营门火光照不到的、沉沉的夜色深处,单薄却倔强的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沈照山僵立在原地,维持着抓空的姿势,指间仿佛还残留着她衣袖的微凉触感。
  他看着那抹消失的背影,目光复杂到了极点。夜风灌进他敞开的衣襟,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忽然注意到,她方才奔来时脚步虽急却稳,甚至能独自一人摸黑找到军营……她竟已学会了骑马吗?
  那个曾经在燕州猎场,被他圈在怀中,紧张地攥着缰绳,笑着说“沈照山,你得教会我,不然以后怎么跟你去打猎”的娇贵殿下终究是在他缺席的岁月里,独自学会了所有生存的本领。
  那个“以后”,终究是永远地错过了。
  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失落感席卷了他,比北境最凛冽的寒风更刺骨。
  *
  夜深人静,医馆小院。
  沈照山踏进房间时,烛火很暗,摇摇晃晃。
  沈驰羽安稳地睡着,呼吸均匀绵长,额头上覆着干净的冷帕子,小脸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烧热已经退去大半。
  明晏光正轻手轻脚地换下孩子额上被焐热的帕子,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用只有两人
  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烧退了,脉象也稳了。你儿子命硬,阎王不收。”
  沈照山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儿子沉睡的小脸上,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沈驰羽微凉的脸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明晏光换好帕子,直起身,看着沈照山专注凝视儿子的侧影,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叹了口气:“她傍晚来看过孩子,待了小半个时辰。看你快回来了,又走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又在躲着你。”
  沈照山嘴角扯动了一下,那笑容极淡,转瞬即逝,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
  他没有回应明晏光的话,目光依旧胶着在沈驰羽的脸上,仿佛在对着沉睡的儿子低语,声音轻缓而坚定:
  “驰羽,”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孩子柔软的额发,“爹爹会把你娘亲找回来的。”
  这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起无声的涟漪。
  明晏光猛地抬头,看向沈照山。昏黄的烛光在他深刻的轮廓上跳跃,半明半暗,那双幽蓝色的眼睛,此刻瞳孔放大,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然。
  “沈照山!”明晏光心头剧震,声音不由得压低却带着惊疑,“你要做什么?”
  沈照山缓缓收回手,终于抬起头,迎上明晏光惊愕的目光。
  灯火在他漆黑的瞳孔深处跳动,却映不出丝毫暖意,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本来以为,”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七年了,再深的怨,再重的恨……总该淡了。我总以为,她心里……至少该有那么一丝丝的念头,是愿意留在我身边的。”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的弧度。
  “但是好像,没有。”
  “明叔,”他缓缓站起身,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床榻。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和压抑了太久的疯狂,“七年了,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回沈驰羽沉睡的小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她恨我……就恨我吧。”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总比彻底消失了好。”
  第78章 鸟惊飞你、要、做、什、么?……
  崔韫枝其实并没有离开。
  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远不及心头的纷乱与空茫。她没有立刻回孙大娘家,也没有去往别处,脚步如同有自己的意志,如何也离不开医馆。
  那个亮着微弱灯火的小院,此刻仿佛成了她不敢触碰的禁地。里面躺着刚刚脱离险境的儿子,也坐着那个……让她心绪翻腾、避之不及的人。
  她最终只是抱着沉重的药箱,颓然地坐在了医馆那冰冷的青石门槛上。
  背靠着门框,仰头望着小镇沉寂的夜空。远处,零星几户未眠人家透出昏黄的灯火,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微弱的萤火,映照着她同样微茫的心绪。
  为什么还不走?
  崔韫枝在心里无声地问自己。
  驰羽有明晏光守着,不会有事的。沈照山……他更不需要她的存在。
  疫病的源头,他也已经知晓,自然会去查清。她留在这里,除了徒增尴尬,还能做什么?
  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拴住了她的脚踝,让她无法迈开离去的步伐。
  是牵挂驰羽吗?是……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深想。只是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种无力的窝囊感油然而生。
  她分明想进去,哪怕只是再看一眼沉睡中的儿子,确认他的呼吸是否真的平稳。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想知道军营那边查得怎么样了,军粮是否真的有问题,他是否安然无恙。
  可那扇门,却仿佛有千斤重。她害怕再看到沈照山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仿佛要将她吞噬的眼睛,害怕那无声的质问再次将她逼入绝境。
  算了,算了……
  她在心底叹息。
  本就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重逢,被这场混乱的疫病强行撕开了伪装。等风波平息,等驰羽彻底好了,她终究是要带着方年离开的。何必再徒惹烦恼,何必再踏入那注定纠缠不清的泥潭?
  一切都太匆忙了。她还没准备好,无论是用现在的身份,还是用那个早已被埋葬的名字,去面对沈照山。
  这场瘟疫,打乱了她小心翼翼维持了七年的平静,也打碎了她以为早已坚硬的心防。
  她尤其想不明白,沈照山为何会在这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偏僻破败的小镇上停留这么久?
  北境军务何等繁忙,他身为统帅,怎会有如此闲暇?仅仅因为施粥?这理由太过牵强。
  这里有什么值得他驻足?
  崔韫枝甩甩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