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21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014
  崔韫枝不知道自己哪个动作、那句话会忽然戳中他。
  但是在沈照山的情绪濒临失控,那层薄冰即将碎裂,崔韫枝感到绝望再次攫住心脏的时刻,一个小小的身影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
  “爹爹,我功课写好了,你能帮我看看吗?”
  “爹爹,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开花了,好香啊,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爹爹,我……我好像有点饿了……”
  每一次、每一次都卡点儿卡得恰到好处。
  *
  这一日清晨,沈照山又如往常一样,天未亮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崔韫枝在微凉的空气中醒来,身侧床铺空荡冰冷,残留的一丝属于他的冷冽气息也很快消散。
  她拥着锦被,昨夜残留的惊悸尚未完全平复,身体和精神都透着深深的倦怠,眼皮沉重地再次合上。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是沈照山回来了吗?崔韫枝心中微动,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努力掀开沉重的眼帘,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或许能说点什么。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床沿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那里。沈驰羽穿着柔软的白色中衣,乌黑的头发有些蓬松凌乱,几缕呆毛翘着。他双手垫着下巴,一双酷似崔韫枝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四目相对。
  崔韫枝愣住了。
  沈驰羽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小身子微微一僵,眼睛扑闪了一下,却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安静地、认真地望着她,仿佛在确认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
  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孩子稚嫩的
  脸庞上,勾勒出他柔软的轮廓。
  这无声的凝视,奇异地抚平了崔韫枝心底残留的惊惶和疲惫。看着儿子那小心翼翼又充满渴望的眼神,她心头一软,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晨光驱散了一角。
  一丝温柔的笑意不受控制地浮上崔韫枝的唇角。
  她动了动,将被角掀开一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暖意:“驰羽,怎么起这么早?”
  沈驰羽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刻动作,反而带着点小小的矜持和不确定,小声地问:“……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崔韫枝的笑容更深了,她拍了拍身边柔软的位置,“来,被窝里暖和。”
  得到肯定的答复,沈驰羽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许可。他动作麻利地踢掉脚上的软底小布鞋,像只灵活的小松鼠,掀开被角,“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
  被窝里还带着崔韫枝的体温和淡淡的香气。
  沈驰羽先是小心翼翼地躺平,身体绷得直直的,只占据很小一块地方,似乎生怕挤到崔韫枝。
  他侧过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娘亲,小小的胸膛因为兴奋而微微起伏。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明明很想亲近却又努力克制的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伸出手臂,温柔地将那小小的、带着清晨微凉气息的身体揽进怀里。沈驰羽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软软地依偎进那个温暖柔软的怀抱。
  崔韫枝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阳光渐渐变得明亮,在床帐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怀中孩子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小小的身体完全放松,带着全然信赖的依偎。
  崔韫枝以为他睡着了,也合上眼,享受着这片刻的、来之不易的宁静与温情。
  就在她意识也渐渐朦胧之际,怀里的小人儿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瓮声瓮气、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胸口闷闷地响起:
  “娘亲……”
  崔韫枝“嗯?”了一声,带着睡意的鼻音。
  沈驰羽在她怀里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小小祈求的语气,轻轻地说:
  “你能别生爹爹的气吗?”
  第81章 当年事那就让它永远都不要醒过来了。……
  沈照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眼前是连绵不绝、仿佛永无尽头的雨幕。冰冷的雨水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砸在皮肤上,生疼。视野所及,只有灰蒙蒙的水雾,吞噬了天地,也吞噬了方向。
  他只是在跑。没有目的,没有缘由,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恶鬼在追赶,又或者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湿冷和绝望。
  沉重的泥泞拖拽着他的双腿,每一次抬脚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胸腔里火烧火燎,呼吸都带着血沫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竭,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跪倒在泥泞里。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膝盖以下的衣料,寒意刺骨。
  他茫然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的脸,模糊了视线。他在等谁?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但随即,一片更深的空茫攫住了他。等谁?
  谁都不会来。
  就在他蜷缩在泥泞中,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雨水淹没时,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带着陈旧褪色的光泽,在他眼前飞速掠过。
  雕梁画栋的将军府门前,年幼的他被父亲沈瓒紧紧抱在怀里。
  祖母沈老夫人倚着门框,泪流满面,沈老将军面色铁青,尽管已经在暴怒的边缘,却还是因为修养而没有发作,已经开始鬓生白发的老将军转过身去,对自己小儿子沈瓒说,只当没有生过你。
  周围是族叔们愤怒的指责和仆人们躲闪的目光。
  父亲执意要娶他的母亲,一个来自昆戈草原的寡居女子。曾经最受宠爱的幺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拉着“不会”说话的妻子,离开了那座在北境燕州的地界上矗立了几十年的府邸。
  马车驶离时,沈照山趴在车窗上,看着祖母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忽,看着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他与那个世界的联系。
  燕州城郊,半山腰。阳光正好,照在父亲汗流浃背的脊背上。那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此刻正抡着斧头,一下下砍伐着木材。
  母亲穿着简朴衣裙,在一旁生火做饭,她从没有说过话,只是经常沉默地看着他们父子二人。一座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木屋在他们手中一点点成型。简陋却充满了松木的清香和一种朴实的希望。那是他们的家。
  他的出生给这个清贫却温暖的家带来了更多的笑声。父亲笨拙地抱着他,母亲哼着古老的昆戈歌谣,阳光透过新开的窗户,照亮了父亲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
  偶尔,经常偶尔,他也能吃到老祖母接济来的烧鸡或者腊肉,不远的国公府里,其实有人在惦记着自己的孩子。
  后来他大约七八岁了。小木屋前停着几辆华贵的马车。沈老夫人真的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但眼神依旧慈和,带着深深的思念和愧疚。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沈照山的头。沈老将军虽然年逾古稀,腰板依旧挺直如松,威严的目光扫过他们一家三口,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终于,他们被接回了那座阔别已久的将军府。一群穿着锦衣华服的堂兄堂姐、弟弟妹妹们围着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野孩子”。最活泼的一个小姑娘拉起他的手,笑着说:“你就是照山弟弟?走,我们带你去后花园玩儿!”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分清楚他们的次序,没有来得及记住他们的名字。这稀缺得如同偷来的美好,脆弱得不堪一击。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温暖明亮的府邸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
  又是雨,无边无际的、粘稠得如同血浆的雨。
  冰冷的雨滴砸在身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到母亲——他温柔、美丽的、来自昆戈的母亲,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银制弯刀,站在庭院中央。她的眼神空洞,嘴角却噙着一丝诡异的、近乎解脱的笑意。
  “噗嗤——”
  温热的液体溅了他满脸。
  祖母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滚落在他的脚边。
  “噗嗤——噗嗤——”
  三伯、三婶、刚刚还牵着他手的堂兄、对他微笑的堂姐……一颗颗熟悉的、带着惊恐或茫然表情的头颅,如同被砍断的瓜果,接连滚落。
  它们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污,弹珠一样,在他脚边的血泊里互相碰撞、翻滚。
  他们甚至开始奇异地、叽里呱啦地讲话,歇斯底里地喊叫。
  无数个声音,男
  女老少,混杂着雨声,汇成一股汹涌的、指责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灵魂:“沈照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
  “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沈照山抱着仿佛要裂开的头颅,发出小兽般的嘶吼,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血泊和尸体堆里。
  那粘稠的雨,像是无数双冰冷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原地,拖向无底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崩溃的质问声和雨声,似乎渐渐微弱下去。
  沈照山颤抖着,精疲力竭地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冻结。
  雨不知何时停了。
  庭院里一片死寂,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头颅消失了。只有他自己,浑身湿透,站在一片诡异的空旷中。
  他的手里,正紧紧握着一把滴血的弯刀——那把原本属于他母亲的、十分漂亮的银质弯刀。
  而刀尖,正笔直地、稳稳地指着前方。
  前方站着的,正是他的母亲。
  她穿着昆戈族的王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欣慰。
  阿那库什看着持刀指向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骇、痛苦和绝望,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温柔到令人心惊的笑容。
  她轻轻开口,声音如同草原上拂过的微风,清晰地穿透死寂。
  “海日古,妈妈的小雀鹰……”
  “……你终于……愿意长大了……”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照山的灵魂最深处,与记忆中那个被刻意尘封的、沾满血腥的午后,祖母和沈府的人们临死前的话语,一声又一声地重叠在一起。
  “轰——!”
  剧烈的、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的剧痛,猛地在他头颅深处炸开。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绝望。
  眼前的景象剧烈晃动、扭曲,母亲温柔的笑容在血光中碎裂。
  无边无际的粘稠血雨和滚落的头颅消失了,连带着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尖锐的质问声也一同褪去。
  沈照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
  天高地阔,长风浩荡,吹拂着茂盛的青草,草浪翻滚,几乎要盖过他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