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24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4944
雨后湿润的青石板地面,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和她有些单薄的身影。她在一丛攀附着墙壁、在雨后舒展着新叶的藤蔓前停下脚步,伸出手指,轻轻擦过那冰凉湿润、带着旺盛生命力的叶片。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背对着明晏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淀过后的通透:
“很小的时候,在大明宫的十六年,我真的以为,这天下就该是围着我转的。花团金翠,镶裹着每一寸光阴,连烦恼都是镶着金边的。后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遥远的恍惚,“后来一路流离北上,从云端跌落泥泞,我才真正明白,这世间少了谁,太阳都会照常升起。而我离开大明宫,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何时会落,也不知会落在哪里。飘着的时候,心里是空的。”
她转过身,面对着明晏光。雨后初霁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眼中不再迷茫的坚定。
“我当时选择离开沈照山,离开燕州,跳下那座山崖……是因为我以为,我的消失,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能斩断那些纠缠不清的恨与怨,能给他们父子一条更干净的路。”
她微微摇头,唇角带着一丝苦涩却坦然的弧度,“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问题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甚至……变得更糟了。我并没有解决任何事。”
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直视着明晏光,没有丝毫闪躲:“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明大夫,那时候的我,只有十七岁,失去母亲,腹中怀着孩子,被千夫所指……我只是太痛苦了,痛苦到只能想到那样一条路。那是我在绝境中,为自己找到的唯一出口。”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后的决心:“不过,明大夫,我现在选择留下来,留在沈照山身边,不是因为我可怜他——尽管听完你讲的那些,我确实更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也不是因为愧疚,或者被什么责任束缚。”
她的眼中,跳跃着比点点日光更璀璨的星点,那是属于她崔韫枝的光芒,未曾被岁月磨灭。
“我留下来,是因为七年过去了,无论我走了多远,经历了什么……我发现,我还是很喜欢他。”她坦然地承认,“况且我现在有可作依傍的医术在身,也不算枉生一次。”
她深吸了一口气,雨后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
“所以,我想试试。试试能不能留下来,不是作为谁的负担,谁的救赎,谁的愧疚对象。就只是作为崔韫枝,试着……能不能和他一起,找到一条不那么痛苦的路走下去。也许很难败……但至少,这次,我想试试看。”
庭院里一片寂静。风拂过树叶,带下几滴残留的雨水,滴答落在石板上。
明晏光久久地凝视着她。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娇贵天真的小殿下,历经沧桑后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坚韧与温柔,那份直面痛苦、不再逃避的勇气。他看到了她选择的重量,也看到了这份选择背后,那份纯粹而执着的心意。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复杂地交织着感激、无可奈何的了然。
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明晏光才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对着她,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正式的礼。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情感,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殿下……”
“……谢谢。”
*
送走了明晏光,小院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崔韫枝独自站在院子里,望着墙头那片生机勃勃的藤蔓,许久没有动。
决心已下,心湖却并未完全平静。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雨后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似乎也注入了某种力量。她不再犹豫,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小院的门口。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不出所料,门外两侧矗立着两名身着玄甲的侍卫,门神一样,眼神锐利,身姿挺拔。
崔韫枝甚至知道,院墙之外,树影深处,必然还有更多隐在暗处的视线牢牢锁定着这里。
沈照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这是把这里围成了铁桶,生怕七年前山崖边的那一幕重演。
她刚迈出门槛一步,两名侍卫便默契地同时上前一步,身形虽未完全阻挡,但那股不容逾越的气势已扑面而来。
“殿下,请留步。”其中一人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绪。
崔韫枝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异常镇定。她直视着说话那名侍卫的眼睛,清晰地开口:“我要去找沈照山。”
侍卫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
崔韫枝并不气馁,提高了些音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说,我要去找沈照山。如果你们不带我去,或者不让我出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我就硬闯了。”
“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后果你们可承担不起。”
这句话果然奏效。侍卫们冷硬的面具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能让崔韫枝出来,可是若是崔韫枝硬闯,伤到了什么,他们更是承担不起。
僵持了片刻,站在稍后位置、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一名侍卫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为难:“殿下息怒。主子约莫还有两刻钟便能回府,还请您稍待片刻。臣等……职责所在,实在无法擅自做主,放您离开此地。还望殿□□谅。”
崔韫枝的目光扫过这些生面孔。
栗簌、额尔图这些曾与她有过交集的旧人都不在,显然是沈照山刻意调开了。他防着她,防着她利用旧情逃离。
也是,从前在燕州的时候,栗簌哪次不是因为心软就应了自己的请求。
她理解这份恐惧,但不会因此妥协。
“好,我不为难你们。”崔韫枝的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持,“我不进去,就在这里等。等他回来。”她指了指院门前的青石台阶。
侍卫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了片刻。最终,那位领头的侍卫微微躬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侍卫退开几步,让出了院门前一小片空地。
“谢殿□□谅。”他低声道。
崔韫枝不再言语,拢了拢微凉的衣袖,当真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目光平静地望向府邸大门的方向,仿佛真的只是安静地等待归人。
时间在等待中流淌着,雨后湿润的空气带着凉意,阳光透过云层,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大约只过了一刻钟多一点,府邸大门的方向传来了马匹停下的声响。很快,一行人影出现在通往小院的青石路尽头。
为首之人,正是沈照山。他一身玄色劲装
,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处理公务后的疲惫和惯有的冷峻。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小院门口、那个安静坐在石阶上的身影时,所有的疲惫和冷峻瞬间凝固。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巨大的、熟悉的恐慌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几乎让他窒息。
崔韫枝为什么出来?
她是不是又想离开?
崔韫枝消失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剜过他的心脏。
他僵立在原地,眼神死死锁住崔韫枝,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阳光落在他脸上,却驱不散那骤然笼罩的阴霾和惊惧。
崔韫枝在他停下的那一刻就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视线。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溢出的恐慌。
沈照山在原地僵立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终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小院门口走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在刀尖上。
崔韫枝在他走到近前,几乎能感受到他压抑气息时,才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仰起脸,对沈照山笑了一笑,然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照山,我有话和你说。”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信,沈照山的眉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反驳:“不能出去。”
崔韫枝却没有争辩,反而微微挑了下眉,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商量的意味:“那……我能跟着你一起出去吗?”
“不行……”沈照山下意识地就要拒绝,话已到嘴边,却猛地顿住。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提议弄懵了,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崔韫枝捕捉到他这一瞬间的愣怔,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狡黠和安抚的弧度。她上前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放得更软,甚至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我跟着你出去,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要是不放心……”她抬起手,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沈照山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大手,又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喏,可以把咱俩的手拴在一起,行吗?”
她仰着脸,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点委屈和恳求,声音软糯:“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快被关出疯病来了……沈照山。”
这最后一声带着名字的轻唤,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沈照山彻底僵住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怀疑,探向她的额头。
没发热,没被关出问题来。
崔韫枝却在他要将手收回的瞬间,反应极快地两只手一起伸出,一下子就抓住了沈照山那只探过来的手腕。
她抓得很牢,不让他抽回去,然后顺势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臂,像小孩子央求大人那样,继续道:“行不行嘛?沈照山?就一会儿?嗯?”
两旁的侍卫一个个如同被烫到般,齐刷刷地把头扭向了别处。连跟在沈照山身后不远处的栗簌,都忍不住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沈照山猛地回头,凌厉的眼风如刀般扫向栗簌。栗簌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咳嗽声戛然而止,迅速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地……也把脸扭向了另一边,只是肩膀还在可疑地微微耸动。
沈照山:“……”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崔韫枝身上。她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仰着一张漂亮的脸,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让他心尖发颤的柔软依赖。
手腕上传来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和柔软的力道,像电流般窜过他的手臂,直抵心房。
那七年来筑起的、冰冷坚硬、充满戒备和恐惧的高墙,在这猝不及防的、带着温度的主动靠近面前,竟开始剧烈地摇晃、松动。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拒绝,不能给她任何机会。
可心底深处那压抑了太久、对这份亲近和依赖的渴望,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种子,疯狂地破土而出。
天人交战,不过瞬息。
沈照山看着崔韫枝眼中清晰的、不再躲闪的光,感受着手腕上那份真实的、带着温度的重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好。”
尽管不知道崔韫枝想干什么,但他还是说。
第84章 如意结自己娘亲很聪明。
沈照山那声带着巨大不确定的“好”字落地,崔韫枝眼中瞬间亮起了光彩。
她立刻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像一只轻盈的雀鸟,转身就朝小院里跑去,只留下一句带着雀跃的尾音:“等我一下!我换身衣裳!”
沈照山还维持着被她抓过手腕的姿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微凉的触感和柔软的力道。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方才那番近乎撒娇的拉扯和此刻毫不拖泥带水的行动,都透着一股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鲜活劲儿。
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院门前显得有些局促。目光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了脚边一颗被雨水冲刷得圆润的小石子上。他抬起脚,泄愤似的,用靴尖一下一下地踢着那颗石子,看着它骨碌碌滚远,又慢吞吞地走两步,再踢一下。
“咳咳!咳咳咳!”
一阵刻意拔高、极其做作的咳嗽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沈照山动作一顿,眼风冷冷地扫向罪魁祸首——抱臂倚在院墙边的栗簌。
栗簌接触到他那冰锥似的目光,立刻噤声,抬手捂住嘴,肩膀却依旧可疑地耸动着,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看好戏的笑意。她甚至还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
沈照山被她这模样弄得更加心烦意乱,还有一丝被窥破心思的羞恼。他收回目光,继续低头踢那颗倒霉的石子,力道更重了些。
“咳咳!咳咳咳咳咳——!”少见沈照山吃瘪,栗簌的咳嗽声又来了,比刚才更响。
沈照山猛地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眯起眼睛盯着栗簌,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再咳一声,我就把你打包扔给明晏光试他的新毒药去。”
这威胁显然很有效。栗簌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彻底没了声音,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依旧倚着墙,但收敛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看着沈照山又心不在焉地去拨弄墙壁上那丛翠绿的藤蔓叶子,力道之大,差点揪下一把嫩叶,栗簌才悠悠地开口,声音里没了戏谑,带着点感慨:
“哎,我本来以为……这已经是个死局了。”她顿了顿,看着沈照山下意识绷紧的侧脸线条,“但没想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