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25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5200
沈照山拨弄叶子的手指停住了,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等着她的下文。
栗簌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点醒他:“我原本以为,你是这伫立的、坚固的、为所有人遮风挡雨的墙壁。而那位小殿下……”她想象着崔韫枝那纤细的身影,“她是必须攀附在你身上才能活下去的柔弱绿藤。毕竟,她看起来那样脆弱,那双手腕,我轻轻一握就能掐断。”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复杂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可是现在看来……事实可能恰恰相反。”
沈照山的手指还停留在那片藤叶上,指尖微微用力,叶片被捏出了褶皱。栗簌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他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只是沉默着,又伸手,轻轻抚平了那片被他捏皱的叶子,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
“吱呀——”
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沈照山几乎是立刻转过身。
当看清门内走出来的人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崔韫枝站在门口,身上穿的并非他熟悉的华美襦裙,而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靛青色衣裤。
剪裁合身,勾勒出她纤
细却挺拔的身姿。原本披散的长发被她灵巧地编成了一条松松的侧麻花辫,垂在肩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少了几分往日的柔美娇弱,却多了几分飒爽与干练,像一株在雨后拔节生长的青竹,生机勃勃。
阳光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光晕。
“哇哦!”栗簌毫不掩饰地赞叹出声,吹了个小小的口哨,眼神亮晶晶的,“殿下,您穿这身可真精神!太好看了!”
崔韫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腼腆地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燕州,看城里的姑娘们这么穿,觉得又方便又好看,早就想试试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她的目光转向沈照山,带着一丝探究和好奇,轻轻拍了拍衣襟,“不过……我在衣柜里发现这身衣服时,还挺惊讶的。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沈照山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从她身上移开,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他侧过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闷闷地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很早之前。”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了然。
很早之前……大概是在燕州的时候吧?在她还未“死”去,在他还满怀希望憧憬着未来的时候?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微微一酸,又涌起一股暖流。她没有追问那个“很早之前”的具体时间,只是了然又温柔地笑了笑。
然后,她走上前,在沈照山和栗簌惊愕的目光中,从袖中抽出了一条柔软的、深蓝色的布质腰带——显然也是从衣柜里找出来的。她动作自然,没有丝毫犹豫,拉起沈照山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又伸出自己的左手手腕。
在沈照山几乎屏住呼吸的注视下,崔韫枝用那条腰带,一圈,又一圈,将两人的手腕并排缠绕、系紧。动作并不复杂,却带着一种仪式感。
她甚至还打了个漂亮又牢固的结。
系好后,她轻轻晃了晃两人被连接在一起的手腕,布带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抬起头,对上一脸震惊、仿佛还没反应过来的沈照山,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和一丝小小的得意:
“好啦!这下可好啦!”她晃了晃手,“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我们走吧!”
沈照山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条缠绕在两人手腕上的深蓝色腰带上。那柔软的布料,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紧紧贴着他的皮肤,清晰地传递着她脉搏的跳动。这感觉太陌生,太不真实,却又如此紧密。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腾,最终却都归于一片茫然的空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他最终只是抬起眼,深深地、复杂地看了崔韫枝一眼。
“……嗯。”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他没有试图挣脱,任由那条腰带将他与她紧密相连。
*
崔韫枝和沈照山的身影,一高一矮,被那条深蓝色的腰带紧密相连,渐渐消失在府邸门外的青石路尽头。
直到确认他们走远了,不远处的拐角墙壁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两个小脑袋。
哈娜尔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那对身影消失的方向,用手肘轻轻捅了捅旁边板着小脸的沈驰羽,语气里带着点惊奇和得意:“嘿,驰羽,还真给你说中了!”
沈驰羽没吭声,依旧保持着那副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严肃表情,只是目光紧紧追随着父母消失的方向,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思考什么极其重大的问题。
哈娜尔习惯了沈驰羽的沉默寡言,自顾自地絮叨着:“啧啧,小婶婶可真厉害,这招都想得出来……不过话说回来,那身衣服穿着可真好看,比我这裙子好看多了,回头我也弄一身……”
沈驰羽依旧没回应哈娜尔的碎碎念。
他小小的心里正转动着自己的念头:虽然爹爹在有些事情上……嗯,总显得不那么聪明,甚至有点笨拙得让人着急,但万幸……自己娘亲很聪明。
这个认知让他小小的胸膛里升起一丝隐秘的、带着点小骄傲的踏实感。
*
接下来的几天,对崔韫枝来说,是新奇又带着点微妙的体验。
沈照山果然信守“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的承诺。
第一日,他带着她去了熙熙攘攘的街市。早秋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上,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崔韫枝像是久困笼中的鸟雀重归山林,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打量着那些其实已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嗅着空气中弥漫的烤饼和香料混合的独特气息。
沈照山全程沉默地跟在她半步之后,手腕相连,像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影子。每当她在一个摊位前停留稍久,那摊上的东西晚上就会神奇地出现在小院里。
第二日,目的地换成了城外清幽的山寺。古木参天,梵音袅袅,空气里是香烛和草木混合的宁静气息。崔韫枝虔诚地在佛前上了香,祈求平安顺遂。
沈照山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沉沉地看着佛像金身,又落在她合十祈祷的侧影上,眼神复杂难辨。山风拂过,吹动两人的衣袂和相连的腰带。
第三天、第四天……地点每天都在变。有时是城中的书肆,有时是郊外的马场边缘,有时甚至只是去城外某条清澈的小溪边坐坐。
沈照山似乎在笨拙地履行着某种“带她出去透透气”的承诺,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他认为可能存在风险的地方。
那条深蓝色的腰带,成了两人之间最显眼的连接,也成了沈照山不安情绪最直观的具象化。崔韫枝由着他安排,不急不躁,只是安静地感受着久违的自由空气,观察着这个她以前没有好好观察过的世界,也观察着身边这个沉默又紧绷的男人。
直到第七天。
马车没有驶向任何熟悉的的地点,而是径直驶向了城外戒备森严的军营辕门。
当看到辕门外高耸的瞭望塔和森然林立的持戟甲士时,崔韫枝着实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沈照山,眼中带着询问。
沈照山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在她开口之前,便先一步低声解释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
“积压的军务今日必须处理完。”
而崔韫枝没有反驳,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辕门守卫验过沈照山的令牌,目光在崔韫枝身上和她手腕上那条连接着主帅的奇特腰带上一扫而过,虽惊疑不定,却不敢多问,恭敬地放行。
马车驶入军营。崔韫枝透过车窗,好奇地向外望去。整齐划一的营房,尘土飞扬但井然有序的演武场,往来巡逻的士兵步伐铿锵,眼神锐利,整个军营透着一股肃杀、整饬、纪律严明的气息,与七年前她在燕州大营里感受到的、还带着昆戈部族松散气息的氛围截然不同。
看来这七年,沈照山在治军上,确实下了极大的功夫,成效显著。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顶巨大的、深灰色帅帐前。帐前守卫肃立,气氛凝重。
沈照山率先下车,然后回身,动作自然地伸出手臂。
崔韫枝扶着他的手臂,借力轻盈地跳下车辕。两人就这样在无数士兵或明或暗、充满惊异和探究的目光注视下,手腕相连地走进了帅帐。
帐内陈设简洁而实用。巨大的九州舆图悬挂在正中央,长条案几上堆满了文书和卷宗,两侧摆放着兵器架和沙盘,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墨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沈照山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崔韫枝很自然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手腕上的腰带将他们限制在极近的距离内。很快,有将领进来禀报军务,沈照山开始处理堆积的事务。崔韫枝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打扰他,只是拿起案几上一本无关紧要的兵械图册翻看,偶尔抬眼看看他专注冷峻的侧脸,听着他用低沉而条理清晰的声音下达命令。
时间在沙沙的翻页声和沈照山沉稳的指令声中流逝。崔韫枝本以为今天又会像前几天一样,在沈照山身边安静地度过一整天。
然而,午后时分,当沈照山暂时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几份军报,抬起头时,目光却久久地落在了崔韫枝身上。
她正微微侧着头,看着帐帘缝隙外透进来的一角蓝天,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看得很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图册粗糙的纸页边缘。
沈照山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两人手腕上那条已经缠绕了整整七天的深蓝色腰带。那柔软的布料,因为长时间的束缚,在两人的手腕上都留下了一道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压痕。
帐内很安静,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忽然,沈照山伸出手。
不是去拿下一份军报,而是伸向了两人相连的手腕。
崔韫枝感觉到动静,诧异地转过头。
只见沈照山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落在了那个她亲手打下的、漂亮又牢固的结上。他的指尖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动作有些笨拙,像是在解开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物品。
崔韫枝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复杂的绳结,在他略显生疏的动作下,终于被一点点地解开。深蓝色的腰带失去了束缚的力量,软软地从两人手腕上滑落下来,无声地垂落在沈照山的膝盖上。
手腕上骤然一松,皮肤接触到了微凉的空气,那被束缚了七天的感觉瞬间消失。崔韫枝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从滑落的腰带移向沈照山,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惊诧。
沈照山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膝盖上那条失去作用的腰带,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柔软的布料。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酝酿着极其艰难的话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目光终于迎上崔韫枝探寻的视线。那眼神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最终,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决心压了下去。
“……你要是想出去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让栗簌……陪着你吧。”
第85章 天边日更舍不得崔韫枝难过。……
崔韫枝心中惊诧如涟漪般漾开。
她本来是想着润物细无声地改变一些东西,却没想到效果如此之好。
只是为何沈照山忽然想开,让自己一个人走动了,崔韫枝想问,又怕适得其反,只能先将这意味压在心底。
“嗯。”她点点头,抬眼望向他,唇角弯起弧度,“多谢你。”
说完,她转身,步履轻快地向帐门走去。她知道,栗簌一定就在外面。以沈照山那走一步算十步、滴水不漏的性子,安排栗簌随行,必然是早已盘算好的后招。
指尖触到厚重的帐帘,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微动。她忽然停下,像一只轻盈的蝶,倏然转身,几步小跑回到案几旁。沈照山还维持着低头凝视膝上腰带的姿势,似乎还未从解开的动作中完全回神。
崔韫枝微微踮起脚尖,动作快得如同偷袭,在他紧绷的侧脸上飞快地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暖意的吻。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真的,谢谢你。”她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撒娇之意,随即不等他反应,便像小鹿般,转身飞快地跑出了帅帐,只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馨香和帐帘晃动的光影。
沈照山僵在原地,指尖还捻着那深蓝的腰带布料。脸颊上被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温软的、不可思议的触感,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直抵四肢百骸。
他看着那消失在门帘后的纤细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暖意的陌生情绪悄然弥漫。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摸了摸方才被亲过的地方,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瞬。
明晏光也许说得对,自己应该,应该多想想崔韫枝怎么办。
希望这一次他没有做错。
*
帐外阳光有些刺眼,崔韫枝微微眯了眯眼,果然看到栗簌抱臂斜倚在几步外的旗杆旁,见她出来,脸上立刻扬起戏谑又了然的笑意,仿佛在说“我就知道”。
“殿下,”栗簌迎上来,眼神亮晶晶地打量她,尤其在她空落落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哟,自由了?”
崔韫枝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轻轻点头:“嗯。他说……让你陪我在营里走走。”
“得令!”栗簌笑嘻嘻地应了,姿态随意地跟上。
两人并肩在偌大的军营里缓步而行。
时节正值夏末秋初,军营特有的肃杀刚硬之气,被这过渡的时节调和了几分。高耸的榆树和槐树依旧枝叶繁茂,只是那浓绿深处已悄然晕染开星星点点的浅黄与赭红,像被无形的画笔不经意点染过。
阳光不再似盛夏那般灼烈刺目,变得清亮而通透,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筛落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也落在营房灰褐色的屋顶和士兵们擦得锃亮的甲胄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