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26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4781
整齐的营房、肃杀的演武场、巡逻士兵坚毅的面容……一切都与七年前燕州大营的松散混乱截然不同,透着一股钢铁般的纪律和力量。
崔韫枝默默看着,心中复杂难言。她对军营的记忆实在谈不上愉快,几次身处其间,伴随的都是阴霾、压抑和锥心之痛。那些冰冷的目光、隐含怨怼的低语,如同烙印刻在心底。
“总不能……一直躲着吧?”她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既已走出那一步,就该面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泛起的旧日寒意,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那些操练的年轻士兵。
许多都是生面孔,大概是后来才编入沈照山麾下的。
她正想随意和栗簌聊些什么,分散注意力,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粗犷洪亮的呼喊,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官话说得磕磕绊绊,但崔韫枝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崔、崔……崔姑娘!留……留步!”
那声音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崔韫枝耳畔。
她脊背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倏然窜上头顶。那些尘封的、带着怨毒和鄙夷的目光,那些冰冷刺骨的议论声,刹那间冲破记忆的闸门,汹涌地扑向她。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早已淡忘,早已能坦然面对。
可当这陌生的、属于军中将领的声音直呼其名时,她才惊觉,那些伤痕从未愈合,只是被她深深掩埋,此刻被猛地揭开,依旧是鲜血淋漓,痛彻心扉。一股强烈的悔意攫住了她,还不如一直待在帅帐里,待在沈照山身边,那里至少不会有人戳着她的脊梁骨,说她是南朝来的祸水。
就在她指尖冰凉,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微颤时,那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清晰,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
“崔姑娘!请留步!”
这一次,是确凿无疑地叫了她。
崔韫枝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睁眼时,眼底的惊惶已被她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苍白还残留在脸上。她缓缓转过身。
只见不远处
站着两位将领,身形迥异。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异常,一身腱子肉几乎要撑破甲胄,浓眉大眼,方脸阔口,正是方才出声之人。
他旁边站着个相对瘦小些的将领,面容精干。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穿着不同制式甲胄的军士,显然来自不同营伍,此刻都带着好奇和些许局促的目光望过来。
那魁梧将领见崔韫枝转过身,脸上竟显出几分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紧张和窘迫。
他蒲扇般的大手无措地抬起来,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狠狠用手肘捣了一下旁边那个精瘦的同伴,力道之大,让那小个子将领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哎哟!”小个子将领低呼一声,稳住身形,无奈地白了魁梧将领一眼,随即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就笔直的脊梁,向前跨出一步,站定在崔韫枝面前三步处。
他动作干净利落地抱拳,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末将卢顿参见王妃!”
他顿了一下,似乎要平复略微急促的呼吸,然后抬起头,目光坦率地看向崔韫枝,一口气飞快地说道:
“崔姑娘!我等是专程来谢您的!多亏了您前些日子派人星夜兼程送来的那批避疫药!药效奇佳!若非您送得及时,送得准,我们营里,还有老熊他们营里,”
他侧身指了指身后那十几个军士,“不少弟兄都得躺下,怕是……怕是真熬成腊肉干了!您是不知道,那病来得多凶!大伙儿心里都明白,是您救了命!今日得见姑娘,定要当面道一声谢!”
他一口气说完,脸都有些涨红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崔韫枝完全愣住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遭遇的冰遇、审视甚至责难,却唯独没有预料到眼前这一幕。
这些兵士拦下她,只是为了……道谢?
那“避疫药”她脑中飞快闪过。
镇中疫病大起的时候,军中虽然没有传闻,但是崔韫枝却担心生了什么事儿,托明晏光将自己配好的药运到军营里,加急送了过来。
当时只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未曾想过要谁的感激,更未想过会在此情此景下被当面提起。
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神情恳切的卢顿,又看看他身后那个因紧张而不断搓着大手、眼神却同样热切的熊大柱,以及他们身后那些士兵们,他们虽未出声,但一张张年轻的、黝黑的脸上,都写满了朴实的认同和感激。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堵得她鼻尖发酸。那些深埋的、冰冷的恐惧和伤痕,在这一张张真挚的面孔和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竟如同冰雪遇到了暖阳,开始悄然消融。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今天沈照山一定要让自己出来了。
“我……”崔韫枝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沙哑,连忙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依旧有些结巴,“这……这是……应该做的。能……能帮上一点忙,我……我也很高兴。”她下意识地绞紧了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熊大柱见她回应了,立刻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憨厚又响亮地补充道:“对!就是应该谢!王妃您可别推!以后有啥事,吱一声!俺熊大柱第一个上!”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响声。
“对!还有我们!”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应和,声音此起彼伏,带着军中特有的豪气。
崔韫枝看着眼前这一幕,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带着汗味与尘土气息却无比滚烫的真诚,眼底终于控制不住地泛起一丝温热的水光。她用力抿了抿唇,将那点湿意压了回去,对着眼前这群朴实的军人,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阳光洒在她身上,也洒在这一小片充满生气的军营角落,驱散了旧日的阴霾,仿佛预示着新的开始。
而在崔韫枝看不见的背后,沈照山站在帅帐之前,看着不远处乌泱泱的一群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赵昱看着眼前的一切,拍了拍沈照山的肩膀。
“你竟然舍得把她放出来,真是稀罕。”
沈照山没有看他,而是摸索着自己手中的那条腰带,过了半晌,他才道:
“舍不得。”
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把崔韫枝绑在自己身边。
可是他还是更舍不得崔韫枝难过。
第86章 神医谷……再来一次。
崔韫枝提着那坛不算沉的果酒回到帅帐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帐帘的缝隙,在深灰色的毡毯上投下几道长长的金线。
沈照山端坐在主位案几后,正凝神批阅着一份军报,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
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他落笔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并未抬头,只是那执笔的手指似乎收得更紧了些。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故作镇定的模样,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这人,又在装。
她提着酒坛,故意加重了脚步走到案几旁,然后将那坛子酒不轻不重地“哐当”一声搁在了他摊开的公文旁边。
酒坛落案的声响在安静的帐内格外清晰。沈照山笔尖又一顿,一滴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崔韫枝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眼波流转间,忽然身体一旋,轻盈地坐上了宽大的案几边缘。她动作自然又带着点小小的任性,手肘不经意地将沈照山手边几份叠好的公文推得歪向一边。
这下,沈照山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他不得不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撞进崔韫枝亮晶晶、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眸里。那目光里有询问,有无奈,还有一丝被她这大胆举动撩拨起的暗流。
崔韫枝笑盈盈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仿佛在欣赏他难得显露的破功。
沈照山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笔,探身向前。他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大手稳稳地箍住崔韫枝纤细的腰肢,略一使力,便将她从那案几上提了下来,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侧坐在自己腿上。
崔韫枝低呼一声,旋即被熟悉的、带着冷冽草木气息的味道包围。
“很开心?”沈照山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探寻。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将她稳稳禁锢在方寸之间。
崔韫枝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倚靠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微微侧过身,伸长手臂,将案上那坛惹事的果酒又勾了回来,抱在怀里,白皙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坛口未开封的泥封,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跃:“收了好东西呢,当然开心。”
沈照山垂眸看着她。怀中的人儿眼角眉梢都飞扬着真实的快活,像一只终于飞出笼子、晒到暖阳的雀鸟。
那份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欢喜,是他许久未曾在她身上见到的。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一种熨帖的暖意弥漫开。
他这次确实没有做错。
“想尝尝吗?”他问,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酒坛上。
他自然知道这酒的来历,行军路过一处以酿酒闻名的小村镇,百姓感念军纪严明不扰民,硬塞给队伍的。清甜甘洌,果香馥郁,后劲极淡,便是女子饮些也无妨。
崔韫枝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扑闪了一下。
她没看那酒,反而抬起手,指尖轻轻勾住了沈照山腰间的玉带,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像是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玩具。她歪着头,状似认真地思考着,红唇微启,吐出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颈侧:“嗯……那就尝尝吧。”
这声线里带着钩子,远比那坛果酒更醉人。
沈照山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
不知是谁先解开了那坛果酒的泥封,清甜微醺的果香瞬间在帅帐内弥漫开来,与墨香和草木味奇异
地交织。
酒液是澄澈的琥珀色,倒在粗瓷碗里,映着帐内点燃的烛火,漾着诱人的光。
崔韫枝抿了一口,果然如沈照山所说,入口清甜爽冽,带着浓郁的梅子香气,滑过喉间只有微微的暖意,并无辛辣。
她弯起眼睛,像只满足的猫儿,又仰头喝了一小口。
……
……
这处供主帅处理军务的长椅虽能容下两人相拥,却终究过于狭促。沈照山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软|成一|滩|春|水的人儿,将她轻缓地放回宽大的书案上。冰凉的桌面激得崔韫枝微微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嘤|咛。
沈照山俯身,带着薄茧的大手覆上她微微打颤的小腿,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舒缓着紧|绷的肌|肉。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与方才攻城拔寨的强势判若两人。揉按完小腿,他又执起她无力垂落的手,那纤细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他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吻过她的指尖,带着安抚的意味。
细密的吻从指尖蔓延至手腕内侧,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沈照山抬眸,深邃的眼眸里是尚未餍|足的浓稠,像暗夜中涌动的海。他盯着崔韫枝迷|离|含水的双眸,声音沙哑,带着蛊|惑:
“殿下……”他唤着她的小名,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再来一次。”
*
几日之后,当崔韫枝在别院的花厅里收到那封盖着神医谷特殊印鉴的信笺时,她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诧异。
信是谷中一位长老代笔,措辞恭敬但透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谷主,也即崔韫枝的师父,因偶有所悟,决定即刻闭关参研一门古方,归期未定。谷中事务繁多,几位师叔又各有要事缠身,小辈弟子们课业及药圃打理恐有疏漏,恳请崔韫枝回谷暂代照料一段时日。
“闭关?”崔韫枝秀眉微蹙,指尖捻着薄薄的信纸。师父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人,对闭关参悟这等清苦事兴致缺缺,更偏爱带着弟子们漫山遍野寻药问诊。
这决定来得突兀,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但信是谷中长老亲笔,印鉴无误,信中又未提及任何异常或危险,只道是寻常闭关。
“或许是师父心血来潮,真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古方?”她暗自思忖,疑虑虽存,却也觉得不宜妄加揣测。毕竟谷中确实事务繁杂,师父闭关,她这个关门弟子回去分担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她拿着信去找沈照山。
沈照山彼时正在书房处理公务,闻听崔韫枝要回神医谷,执笔的手瞬间顿住,一滴浓墨在公文上迅速晕开,如同他骤然沉落的心。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在崔韫枝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不想让她离开。
一刻都不想。那军营中的片刻放手已是极限,如今她要远赴那神秘莫测的神医谷,山高路远,音讯难通……他几乎能感觉到那根名为“失去”的弦,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发出危险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