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27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5483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崔韫枝清晰地看到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她安静地等待着。
如果沈照山不答应,她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最终,是理智,或者说,是对她的承诺和不愿重蹈覆辙的意志,压倒了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占有欲。沈照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好。”
这个“好”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随即补充道:“让栗簌和额尔图护送你。”
崔韫枝微微一笑。
“我也……”一直在角落默不作声整理药箱的明晏光,此时却忽然开了口,神情带着一种罕见的复杂与踌躇。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崔韫枝和沈照山同时投来的目光,尤其是看到崔韫枝眼中那点询问之意时,他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奈至极的苦笑。
放下手中的药材,明晏光走到崔韫枝面前,眼神飘忽地望向窗外神医谷的方向,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疏离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我……”明晏光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就不回去了。当年……闹得那般难看,拂袖而去,如今回去,怕也只是徒惹师兄……惹你师父生气。”他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罢了,罢了。你回去,替我……看看谷里的老杏树,看看药圃,看看……就好。不必提我。”
他语气中的萧索,让崔韫枝敏锐地捕捉到当年之事绝非小事。
她心中好奇更甚,但此刻显然不是追问他人旧事的时机。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只郑重地点点头:“好,明大夫,我记下了。”
崔韫枝转过身,重新面对沈照山。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目光死死胶着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那眼神里的不舍浓得化不开,让崔韫枝的心也跟着揪紧。
她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主动握住他放在桌案上、骨节分明却微微发凉的手,柔声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谷中事了,我立刻动身。”
嘴上说着“很快”,心里却明白这不过是个安慰。师父闭关多久?谷中事务几时能理顺?皆是未知数。
沈照山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生疼。
他沉默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只冰冷的青瓷茶盏,指尖在光滑的釉面上反复描摹,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他再次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艰难的声音:“……一路小心。”
启程那日,秋风已带上明显的凉意。沈照山亲自送她到别院门口,直到马车消失在蜿蜒山道的尽头,他仍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伫立在原地,久久未动。栗簌和额尔图一左一右护卫在马车旁,神情肃然。
马车轱辘碾过山路,行了约莫五六日光景。周围的景致逐渐从富庶的平原过渡到人烟稀少的崇山峻岭。
终于在第七日午后,马车停在了一处险峻异常的峡谷入口前。
崔韫枝掀开车帘望去。
眼前是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陡峭山峰,壁立千仞,直插云霄。
两峰之间仅留一道狭窄得令人心悸的缝隙,这便是通往神医谷的必经之路——“一线天”。那缝隙狭窄幽深,光线难以透入,只觉其中一片昏暗,怪石嶙峋,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谷口乱石堆积,荒草丛生,看起来根本无法通行。
“殿下,这……真能走?”栗簌跳下马,走到峡谷入口处,仰头望着那逼仄得仿佛连飞鸟都难以穿过的缝隙,满脸的困惑与警惕。
崔韫枝并未答话,只是从容地下车。她走到那看似绝路的乱石前,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小的、色泽温润的竹笛。竹笛只有小指粗细,通体碧绿,上面刻着几道古朴的云纹。
她将竹笛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然后吹响。
笛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越悠扬,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山涧清泉滴落深潭,在这寂静的山林间袅袅回荡开来,余韵悠长。
笛声刚落,四周依旧一片寂静。栗簌和额尔图警惕地环顾四周。
然而,只过了片刻功夫,那看似毫无生机的嶙峋乱石堆后,竟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紧接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灵活地从一块大石后蹦了出来。他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好奇地打量着崔韫枝一行人,目光最终落在崔韫枝手中的竹笛上。
“小师姐!”男孩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清亮,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小白牙。崔韫枝不认识她,但谷中小辈弟子无论年纪大小,见了她,一律都叫“小师姐”。
崔韫枝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充满灵气的孩子,心中微动。她收起竹笛,也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并未多问。她转向栗簌和额尔图,语气平静:“送到这里便好。你们回去吧。”
栗簌和额尔图对视一眼,虽仍有疑虑,但还是恭敬地抱拳行礼:“是,殿下保重!”
崔韫枝点点头,不再多言。她走向那个等候的男孩,男孩机灵地转身,像只熟悉山林的小鹿般,轻巧地引着她走向那道幽深狭窄的“一线天”。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没入那片刀劈斧凿般的巨大阴影之中。昏暗的光线吞噬了他们的轮廓,脚步声在逼仄的石壁间回响,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不见,仿佛被那沉默的山谷彻底吞没。
甫一踏入那狭窄的缝隙,仿佛瞬间被投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外界明亮的秋阳被彻底隔绝,只余头顶极高处的一线天光,如同一条流淌着微弱金线的溪流,吝啬地洒下些许朦胧的光亮,勉强勾勒出两侧陡峭石壁狰狞嶙峋的轮廓。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潮湿,带着岩石深处特有的土腥气和经年累月沉积的、若有似无的苔藓味道。脚下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嶙峋怪石间勉强可容人侧身通行的缝隙,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蕨类植物,踩上去软腻无声,却又暗藏硌脚的尖锐碎石。
引路的男孩显然对这条险径极为熟悉,他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灵活地穿梭跳跃,时而弯腰钻过低垂的石棱,时而手脚并用地攀过一处稍高的石坎。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回头望一眼,见崔韫枝跟得吃力,便会伸出一只小手,指向某个不易察觉的落脚点,或者低声提醒一句:“小师姐当心,这里滑。”他的声音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崔韫枝的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这感觉……与记忆中数次出入时的轻松熟悉感似乎有些不同。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峡谷外,只余下呼啸的山风,吹动着荒草,以及栗簌和额尔图久久凝视着那幽深缝隙、带着一丝莫名不
安的身影。
说不上来的奇怪。
第87章 壑暝暝爹爹,我们能去找娘亲吗?……
崔韫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耳边只剩下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和前方男孩轻巧如狸猫般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石壁间碰撞、回荡,形成一种奇异的、放大了数倍的嗡鸣。
石壁触手冰凉,粗糙的肌理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指尖拂过,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小心翼翼地侧身而行,靛青色的衣裤不可避免地蹭上湿冷的岩壁,留下深色的水痕。偶尔有冰冷的水滴从极高处的岩缝渗出,“啪嗒”一声坠落在她裸露的颈后或肩头,激得她一个激灵。
越往里走,光线愈发幽暗,空气也愈发沉滞。
那狭窄的缝隙仿佛永无止境,巨大的压迫感从两侧的石壁挤压而来,让人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连山风都被这绝壁彻底阻隔在外。她努力压下这份异样,专注于脚下湿滑难行的路,紧紧跟随着前方那个唯一的光源。
这一线天确实是进神医谷的必经之路,且因为谷内机关设置的原因,没有人引路很容易迷路。崔韫枝从前也行过此段,但都未有今日之逼仄感,但路已行一般,毕竟不好回头,只好在心底为这奇怪的不妙感找理由开脱。
兴许是又有人要硬闯谷中,故而换了机关障眼?
崔韫枝安慰自己。
不知在黑暗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豁然开朗。
骤然涌入的光线让崔韫枝微微眯起了眼,下一秒她适应了光线后看清谷中景象时,又微微放下心来。
瞧着与自己离去时并无两样,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只是又走了两步,当崔韫枝余光瞥到层层的药田时,那点微妙的异样感一点一点膨胀,最后化作了巨大的惊疑。
谷口这片原本被精心打理、如同织锦般的药圃,记忆里,总是栽种着不同时节最珍贵的药材,排列整齐,叶片青翠欲滴,药香袭人。
可如今药圃细看来竟是一片狼藉。
各种名贵的药草被肆意疯长的、半人高的杂草淹没、缠绕,许多植株明显营养不良,叶片枯黄打蔫,甚至有些地方只剩下枯萎的茎秆。本该是紫苏、薄荷、金银花点缀其间的田埂小径,也几乎被荒草吞噬殆尽。
况且到了这个季节,早就应该有小弟子前来收拾采药了,这儿竟然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这绝不是谷中人疏于打理几日的景象,倒像是荒废了数月。
崔韫枝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楔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加速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鼓响。方才在“一线天”中感受到的死寂感,再次一点儿一点儿漫上心头。
实在是太安静了。
师父视这些药圃如同生命,他怎么可能在“闭关参悟古方”的时候,任由自己毕生心血荒芜至此?那些视药草如命的师叔师伯们呢?那些整日在药圃间忙碌的弟子们呢?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小师姐?”前方引路的小男孩似乎察觉到她没有跟上,疑惑地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然的不解,“你怎么不走了?前面就是谷里了呀!”
崔韫枝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不安中抽离一丝理智,稳下心神来,目光紧紧锁在小男孩的脸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字一顿地问道,试图从那纯真的表情下捕捉到一丝破绽。
小男孩歪了歪头,似乎更困惑了,抬起小手挠了挠后脑勺,语气无辜得让人心头发凉:“不知道呀。师父和师叔们都在忙呢。”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崔韫枝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喉咙。她不再犹豫,也顾不上眼前这个诡异的小男孩,猛地转身就要循着来路退回那条幽暗的“一线天”。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轰隆隆……!”
一阵沉闷而巨大的机括转动声,毫无预兆地在她身侧响起,只见离她几步之遥的、原本毫无缝隙的山壁,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中推开,裂开一道丈许高的、黑黢黢的洞口。
紧接着,“呼啦”一声,数支火把几乎同时从洞内深处亮起,跳跃的火焰瞬间驱散了洞口的黑暗,也将人影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
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巨响让崔韫枝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眼睛被刺得生疼,泪水瞬间涌出。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火光摇曳,光影在石壁上剧烈晃动。当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那刺目的光亮,看清从洞中缓步走出的那张在火焰映照下显得明暗不定、却又无比熟悉的脸庞时——
崔韫枝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荒谬感瞬间淹没了她。
怎么会……是他?
火光跳跃,映照着熟悉的面孔。为首者,正是她那位平日里最是和蔼可亲、总是笑眯眯的白胡子师叔——柳清源。
“师叔!”崔韫枝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越过柳清源,试图在他身后或更远处的谷内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师父呢?他老人家究竟在何处?”
柳清源捋了捋他那白须,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崔韫枝看了数年的温和笑容,只是此刻这笑容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虚假,如同画上去的面具。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韫枝啊,信中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吗?你师父前几日心有所感,已去后山秘洞闭关参研古方了。谷中大小事务,暂由师叔我代为掌管。你这孩子,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怎么一见面就如此紧张?你在……害怕什么?”
这轻描淡写的解释,配上眼前这片荒芜狼藉、显然已数月无人打理的药圃,简
直荒谬绝伦。
崔韫枝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愤怒混杂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死死盯着柳清源那张伪善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反驳道:“师叔……这药田荒废至此,杂草丛生,枯枝遍地,这绝非几日疏懒所致。看这情形,至少荒废了数月,师父视药圃如命,岂会在闭关前任由其荒芜至此?师叔师伯们又岂会坐视不理?”
她的话如同利刃,刺破了柳清源伪装的平静。他捋胡须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而就在这时,崔韫枝脑中灵光忽然一转。
数月,这荒废的景象至少持续了数月。可这几个月来,她一直能收到谷中寄来的信件,那些信件内容详实,字迹熟悉,语气如常,讲述着谷中琐事、师父近况,甚至还有对她在外生活的关切询问……那些信,那些她珍而重之,如今想来,却都是他人的圈套。
那些信件寄出的时间,正是神医谷早已落入他人掌控、发生剧变之时。
荒废的药圃、一如往常的来信、急匆匆的召回……
这分明就是一个早有图谋的局。
就在崔韫枝心神剧震之际,柳清源身后那片被火光映照出的、更深沉的阴影里,传来了轮椅碾过碎石地面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一个身影,缓缓从阴影中滑了出来。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他身形瘦削,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睛。那眼神阴冷、黏腻,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地锁定在崔韫枝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嘲弄,以及一种刻骨的怨毒。
崔韫枝的目光与那阴冷的视线相撞,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窜起,头皮阵阵发麻。这张脸……这张脸她见过,虽然比记忆中更加枯槁阴鸷,但那轮廓,那眼神中熟悉的、属于昆戈王族的傲慢与狠戾……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往下移,落在他盖着厚厚毛毯的下半身。毯子下,本该是双腿的位置,此刻却是空荡荡的,毫无支撑地垂落在轮椅踏板上。
是他……是他……
沈照山当时那个只断了一条腿的二哥!他不是应该早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