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28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9      字数:4546
  冷汗瞬间浸透了崔韫枝的后背,黏腻冰冷。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神医谷……这个她以为固若金汤、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竟然早已从内部被蛀空,不仅被叛徒掌控,甚至还成了叛部残孽的巢穴。而她,竟然主动送上了门。
  她看着那个刚刚引她入谷、一派天真无邪的小男孩,此刻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柳清源身边,脸上那纯真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微笑,那黑色的瞳孔一下子变得涣散。
  柳清源看也没看那孩子,只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通体漆黑的小瓷瓶,熟练地倒出一粒猩红色的药丸。那男孩如同训练有素的傀儡,立刻张开嘴,任由柳清源将药丸塞了进去,然后机械地吞咽下去。
  药丸入喉不过片刻,男孩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眼球上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随即发出一声尖利刺耳、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喊,然后猛地转身,像一只受惊的野兽般,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飞快地窜入了旁边的黑暗草丛中,消失不见。
  这一幕诡异而可怖,彻底击碎了崔韫枝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失去双腿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看着崔韫枝脸上血色尽失、冷汗涔涔的模样,枯槁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令人作呕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笑容。
  “殿下……别来无恙啊?真是……好久不见。”那语调拖得长长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这声“殿下”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崔韫枝的心脏。
  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这儿完全没有别人,谷里其他人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前有叛徒师叔,后有残党死敌,四周是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山谷……
  就在这千钧一发、窒息般的绝境之中,崔韫枝的目光,蓦地扫过巴图尔和柳清源身后,方才自己进上的小路。
  一个极其大胆、而又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射出的火星,一闪而过。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神稳下来,然后朝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小径方向,发出了一声充满惊喜、无比清晰而嘹亮的高喊:
  “沈照山!”
  这声呼喊,如同平地惊雷。
  正带着阴冷笑意欣赏她恐惧的巴图尔,脸上那恶毒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一抹深入骨髓的、混杂着巨大恐惧的惊骇之色瞬间爬满了他苍白枯槁的脸,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扭头朝小径望去。
  而柳老头脸上的从容伪善也消失了一瞬,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身体下意识地紧绷,同样猛地扭头转身。
  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情。
  崔韫枝动了。
  *
  墨香在温暖的室内静静流淌,沈照山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宣纸上,是沈驰羽刚临摹的几行《千字文》。少年挺直了小小的脊背,握笔的姿势已初具风骨,神情专注。
  沈照山的目光落在儿子稚嫩却已显刚劲的笔迹上,试图将心神沉入这教导的日常。
  指尖下光滑的紫毫笔管触感冰凉,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莫名的、悄然滋长、越缠越紧的躁意。
  自崔韫枝离开后,这感觉便如影随形,白日尚可被繁杂事务强行压下,一到独处或面对与韫枝相关的点滴时,便如潮水般汹涌。
  他强迫自己凝神,看着沈驰羽一笔一划地写着“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忽然,沈驰羽停下了笔。
  他并未抬头看父亲,小小的眉头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敏锐。
  他盯着自己稍显稚嫩的笔墨旁那几个依旧笔力虬劲的字,沉默了几息,然后抬起清澈的眼眸,望向沈照山,声音平静而笃定:“爹爹,你今日心不静。”
  沈照山微微一怔。自认已将那份焦躁藏得极深,笔下的字迹在外人看来依旧沉稳有力,锋芒内敛。但沈驰羽却像一面最澄澈的镜子,轻易映照出了他心底深处那无法平息的波澜。
  他看着儿子清澈却带着担忧的眼睛,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中一直无意识摩挲着的狼毫搁回笔山上,冰凉的青玉触感也未能驱散指尖的燥热。
  “嗯,”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爹爹的不是。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沈驰羽懂事地点点头,并无异议。他也放下自己手中的小号紫毫笔,准备将其归位。就在他小手握着笔杆,要将笔尖探向笔架上的瓷环时——
  “嘶!”
  一声短促的痛呼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沈照山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便倾身向前,目光捕捉到儿子迅速缩回的小手。
  只见沈驰羽白皙幼嫩的食指指尖上,赫然冒出了一颗鲜红的血珠。一根极其细小、几乎肉眼难辨的竹刺,不知何时从笔管的接缝处探出,深深扎进了肉里。
  那一点猩红在孩童粉嫩的指尖上显得格外刺眼。
  “驰羽!”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脖颈,让他几乎窒息。
  “无妨,爹爹,只是小刺……”沈驰羽忍着疼道。
  “来人!速传大夫!”
  书房门被推开,侍从应声急步去请府中医官。
  就在这时,被沈照山握着小手的沈驰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另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揪住了沈照
  山深色的衣袖,指节用力到泛白。
  “爹爹……”沈驰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溺水般的微弱气音,小脸在瞬间失去了血色,连嘴唇都微微发白,“我……我们……能去找娘亲吗?”
  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和依赖:
  “不知为何……我、我现在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第88章 风雨来那是一封被揉得有些皱巴的信。……
  靛青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扎进了那片冰冷刺骨、弥漫着腐烂水草的活水池中。
  “噗通!”巨大的水花溅起,瞬间模糊了岸上师叔气急败坏的怒吼和轮椅男人阴狠的咆哮。冰冷的池水霎时倒灌,湿透了崔韫枝单薄的衣衫,像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针,一点一点渗入她的骨髓。
  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肺部被突如其来的水压挤压得剧痛,几乎要炸开。
  她强迫自己压下呛水的本能和刺骨的冰冷带来的僵硬感,借着下冲的势头,奋力向记忆中的水道出口方向潜去。浑浊的水质让能见度极低,眼前只有一片昏黄的、晃动的光影,夹杂着漂浮的腐烂草叶和泥沙。她手脚并用,拼命划动,试图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还好……还好前几年因为要照看这些药草,学会了凫水……
  不行,必须游出去,她不能死在这里,也不想死在这里。
  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火苗,支撑着她求生的意志。
  身后似乎没有立刻传来追击的入水声,柳清源年迈,巴图尔更是残废,他们确实无法亲自下水追捕。
  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像一条受惊的游鱼,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对水流方向的感知,在盘根错节的水草和倒伏的药植根茎间艰难穿行。尖锐的枯枝划过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冰冷的池水又让这痛感变得麻木。
  肺里的空气在快速消耗,胸口闷痛得如同压着巨石。
  出口……就在前面……
  她努力辨认着方向,浑浊的水中,前方似乎有一片更深沉的黑暗,水流动的速度快了些,崔韫枝心中估摸着时间,拼命地往那处地方游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接近那片象征着自由的黑暗入口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如同枯枝折断,又似骨节错位,毫无预兆地在她身侧的水流中响起。
  这声音在寂静的水底显得格外诡异刺耳,崔韫枝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比池水更甚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紧接着,一只冰冷、滑腻、如同水鬼般的手,带着惊人的力量,毫无预兆地从下方浑浊的阴影中伸出,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攥住了她纤细的右脚脚踝!
  “唔!”崔韫枝惊骇欲绝,猝不及防之下呛进一口冰冷的池水,剧烈的咳嗽被池水堵在喉咙里,化作一串绝望的气泡。巨大的拖拽力传来,让她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向后拖去。
  她僵硬地、带着无边的恐惧,在水中艰难地扭过头。
  浑浊的水波晃动,一张惨白、肿胀、几乎看不出原本孩童模样的脸,在摇曳的光影中浮现。
  正是那个引她入谷的“小师弟”。
  他不知何时竟潜入了水中,此刻如同水鬼般悬浮在她下方!那双本该清澈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毫无焦距,却死死地“盯”着她。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非人的、死寂的麻木。
  猩红的药力似乎在他皮肤下涌动,让他的面容在昏暗的水底显得扭曲而狰狞。更诡异的是,他的身体在水中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动着,仿佛没有骨头,又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
  完了……
  崔韫枝的心如同沉入了最深、最冷的冰窟。
  逃过了岸上的人,却终究没能逃过这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浑浊的池水,彻底淹没了她。那只攥着她脚踝的手,冰冷滑腻,力道却大得惊人,如同钢浇铁铸,无论她如何奋力踢蹬挣扎,都纹丝不动。
  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黑暗和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那药童黑洞洞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她的虚弱,惨白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他拽着她的脚踝,开始以一种非人的力量,将她拖向池底更深、更黑暗的淤泥深处。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崔韫枝想,她答应了沈照山和沈驰羽,要早点回去的。
  看来又要食言了。
  *
  秋天的寒意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渗入室内,窗外一株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渐起的寒风中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无声的金雨。
  室内已然燃起了暖炉,驱散了些许秋寒。
  沈驰羽躺在柔软的锦被中,小脸烧得通红,额头覆着被温水浸透又拧干的细棉布巾。他呼吸急促,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即使在昏睡中也蹙着小小的眉头。
  沈照山坐在床沿,骨节分明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取下儿子额上那方已被体温烘得微温的布巾。他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孩子脆弱的梦境。
  他将布巾浸入旁边铜盆的温水里,水波微漾,倒映着他深锁的眉头。重新拧干布巾,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细密的水珠沿着他手背的经络滑落,滴入盆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声。
  明晏光背着手,焦躁地在床前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不住地低声念叨:“怪哉,怪哉!一根小刺,伤口不过针尖大小,处理得也及时,连红肿都没有,怎么会突然烧成这样?”
  “脉象也不像是风寒,门窗紧闭,炭火也足,哪来的邪风?这……这不合理啊!”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沈照山,眼神里充满了挫败与忧虑。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将凉丝丝的布巾重新覆在儿子滚烫的额头上,指尖在那小小的眉心上停留了片刻,仿佛想抚平那紧蹙的忧愁。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因病痛而显得格外脆弱的小脸上,那抹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盘旋的秋风,越来越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防。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明叔……”
  他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忧虑,“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明晏光心头一跳,对上沈照山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眼神,脸上的困惑也瞬间被凝重取代:“你……你想说什么?”
  沈照山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沈驰羽烧得通红的小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记不记得……当年殿下跳下山崖后,驰羽也是这样,毫无征兆地持续高烧不退,药石罔效?”